河內營寨連綿,六大片旌旗軍帳滿蕩蕩的塞實了四十裏山塬。
大約春秋開始,黃河以南的大片平原便叫做“河內”,黃河以北的山塬便叫做“河外”。這片氣勢驚人的軍營,就紮在大河南岸虎牢山下的河內平原上。以兵家眼光看,這片大軍營地極得地利之便:北臨滔滔大河,東靠虎牢要塞;引河入梁的鴻溝恰恰從虎牢山東麓南流,汜水則從南麓北流入河,三水夾營,大軍取水極是方便;鴻溝與大河的夾角地帶,便是天下儲糧最多的敖倉,大軍糧秣路程僅僅隻有三五十裏。
這便是山東六國的合縱大軍!從六色軍營的駐紮方位看,更是頗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紅色的魏國營寨,依山傍水近糧,占盡形勝險要,乃是全軍的輜重樞紐位置,正當身為“地主”的魏軍駐紮。東南的汜水東岸,則是草綠色的韓國營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韓國邊緣。北臨大河的一片山塬,則是紅藍色的趙國營寨,過河北上二百裏便是趙國的上黨地帶,正占據著這裏直通趙國的唯一渡口。汜水東麵接近滎陽的山塬上,是紫色的齊國軍營,位置正在韓齊官道的咽喉。東北接近廣武的山塬上,是海藍紅的燕國軍營,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帶。虎牢山西麓的虎牢關外,卻是茫茫土黃色的楚國軍營,既是直麵函穀關的前敵位置,又是南下楚國淮北地區的最便捷處。六大營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沒有一番折衝周旋,顯然是不可能的。
這片浩大的軍營裏,駐紮著六國聯軍四十八萬,是戰國以來最大的用兵規模!其中魏國精銳步騎八萬,主將晉鄙;齊國步騎八萬,主將田間;趙國步兵六萬,主將肥義;韓國步騎五萬,主將韓朋;燕國步騎六萬,主將子之;楚國兵力最多,十五萬大軍,主將子蘭。
在這片茫茫軍營的東邊接近敖倉處,還有一個小軍營。這個軍營隻駐紮著兩萬餘人馬,卻是六色旌旗六色甲胄,大軍帳多,大纛旗也多,色彩斑斕分外熱鬧。這便是由六國丞相蘇秦執掌的六國總帳。軍營中央有一座最大的牛皮軍帳,一百輛兵車圍起了一個巨大的轅門。轅門口一麵六色大纛旗迎風舒卷,上書“六國丞相蘇”五個大字。轅門內外,二百名長矛甲士列成了一個肅殺的甬道,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一直延伸到大帳口。轅門大帳百步之外,紮著紅黃紫藍四頂沒有轅門的大帳,帳口也是各立一麵大纛旗,分別是魏公子信陵君、齊公子孟嚐君、趙公子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這片軍營雖然不是實際意義上的統帥軍帳,但卻是四十八萬大軍的靈魂所在。
時當落日銜山,轅門大帳裏卻已經亮起了十多盞紗燈,八名侍女正穿梭般的在帳中擺置收拾,厚厚的猩紅色地氈竟使得她們變成了無聲忙碌的影子。這時,腰懸長劍的荊燕大步匆匆的走了進來,看也不看侍女們一眼,便徑直掀簾進了後帳。
所謂後帳,便是大帳中用帷幕隔開的一個起居小帳。此刻,小帳的軍榻上正躺著蜷臥的蘇秦,那悠長均勻的鼾聲,顯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發出的。荊燕稍一猶豫,便輕輕的拍著軍榻靠背:“大哥,天快黑了,該起來了。”鼾聲突然停止,蘇秦睜開了眼睛坐起來,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荊燕遞過一條汗巾低聲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蘇秦嗬嗬笑著擦去了眼屎口水:“心鬆泛了,便睡得一個眼屎涎水橫流,解乏呢。”說著霍然站起:“你先去應酬,我衝個涼水便來。”
在起居瑣事上,蘇秦從來不用仆人侍女,國君們賜給他的侍女都是專門挑選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謝絕,實在推不掉就送給別人。他慣於自理,也善於自理,對伸手來衣張口來飯的那種貴胄生活極是厭煩,認定那種生活對心誌是一種無形的消磨。此刻他便脫光了身子,走到帳角提起一桶冰水便從頭頂猛澆下來!一陣寒涼驟然滲透了身心,頓時便清醒起來,用大布擦幹身子擦幹長發,換上一套幹爽的細布長袍,竟是分外的愜意清爽。
尋常時日,蘇秦也不喜歡給頭上壓一頂六寸玉冠,隻要不是拜會國君,他總是布衣長袍散發披肩,最多是一根綢帶束了灰白色的長發而已。此刻長發未幹,他便布衣散發優遊自在的走出了內帳,來到了大帳口。本想到外邊走走,看看落日,可望著帳口亮煌煌的長矛大戢,他頓時皺起了眉頭。
“百夫長,讓甲士撤到轅門之外。日後轅門內不須有甲兵護衛。”
兩個百夫長卻是異口同聲:“此乃軍法,小軍不敢擅動!”
“誰的軍法?回頭我自會向荊燕將軍說明,撤出去!”
兩個百夫長一舉短劍:“轅門之外,列隊護衛!”矛戈甲士便鏘鏘然退了出去,轅門內頓時清淨寬敞了許多,仿佛一個別致的庭院。蘇秦踱步“庭院”,遠眺晚霞照耀下錦緞般燦爛的大河遠山,心頭竟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
秦國食言,楚國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縱驟然有了轉機。當蘇秦風塵仆仆的趕到郢都時,楚國朝野正在一片忿忿然的混亂之中。楚懷王大感屈辱,一連聲的叫嚷要殺了張儀!可真到了決策關頭,他卻莫名其妙的嘴軟了。蘇秦與屈原、春申君聯絡楚國新銳勢力的三十多名將領,一起晉見楚懷王。在蘇秦的精彩說辭與屈原春申君並一幹將領的慷慨激憤中,楚懷王終於當場拍案,決意起兵!眼看國人洶洶,新銳拚命,鄭袖竟是不得不沉默了。
誰想老狐般的昭雎卻一反常態,連夜進宮,向楚懷王痛切責罵張儀與秦國,薦舉自己的族侄子蘭做楚軍統帥,要一雪“國仇家恨”!顢頇懵懂而又自以為精明過人的楚懷王,竟立即欣然讚同,當場便向子蘭頒賜了兵符印信。屈原與春申君大是不滿,連夜邀蘇秦共同進宮。誰知楚懷王卻是振振有辭:“昭氏封地的兵員最多,糧賦最多。子蘭為帥,軍兵糧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說昭氏與張儀有仇,他能不死力奮戰了?”屈原憤激,曆數昭雎禍國殃民勾聯張儀的劣跡,斷言:“子蘭為帥,喪師辱國!”楚懷王聞言竟是大發雷霆,嗬斥屈原“敗言不吉,滅楚誌氣!”春申君立即頂上,自薦為將。楚懷王竟是一句“未戰先亂,居心叵測!”便鐵青著臉不再吭聲。蘇秦擔心事情弄僵,楚懷王又再度反複,便婉言周旋,表示讚同楚懷王,提出讓春申君做監軍特使。楚懷王很不情願的答應了下來,這才算勉強收場。
誰知屈原卻是怒氣不息,對蘇秦也是頗有辭色,竟連夜南下,以“新軍整訓未了,不成戰力”為由,將正在北上的八萬新軍調入屈氏封地駐紮!昭雎大為不滿,聯絡幾個老貴族大臣請殺屈原“以解朝野之恨”。偏楚懷王素來不懂軍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軍又是如何,隻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竟對昭雎打著哈哈不置可否,回頭便下詔另行調兵。
這次,蘇秦對屈原的做法不以為然,說屈原是“以小怨亂大局”。屈原卻憤激異常,拍案而起:“八萬新軍乃楚國精華,能讓子蘭狗才揮霍他們的鮮血?真正的楚秦大戰還在後頭,八萬新軍不能交給奸邪之才!”春申君隻是沉重歎息默默不語。蘇秦也沒有再和屈原認真計較。畢竟,屈原是楚國新銳勢力的靈魂,他那卓越的才華、噴薄的激情、犀利的見解與堅韌的意誌,無不對楚國少壯人物以巨大的感召。雖然屈原貶官做了三閭大夫,可訓練新軍的實權仍然在手,實際影響力遠遠大於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國支持合縱最堅定的棟梁人物,蘇秦無論如何也不能因不發新軍而與屈原反目。
楚國一出兵,齊國便不再猶豫。楚齊一動,魏趙燕韓更是踴躍,兩個多月便完成了大軍集結。遙望大軍營帳,蘇秦卻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秦國弱小時,山東六國多次合謀瓜分,可始終沒有一次真正的見諸行動;偏偏在秦國強大而成致命威脅之後,山東六國才真正的結盟合縱,成軍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誰也無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國君臣看來,那時沒滅秦國,此時一戰滅秦,也不為太晚。說到底,六國都認定了一戰必勝,一戰滅秦!每個人都擺出了不容辯駁的數字:秦國二十萬新軍,除了必須防守的要塞重地,能開上戰場的充其量十五萬;四十八萬對十五萬,幾乎四倍於敵,焉能不勝?!
蘇秦素來不諳兵家,甚至連張儀那種對兵器軍旅的好奇興趣也沒有。但生於刀兵連綿的戰國,那個名士對軍旅戰事都會有些基本了解。蘇秦了解秦國,也了解六國,自然不會象六國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蘇秦仍然認為,這場大戰至少也有六七成勝算。兵力上,六國是絕對優勢。將才上,秦國有司馬錯。楚國的子蘭統帥四十八萬大軍雖然差強人意,但有精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讚,當不會有大的失誤。縱然如此,蘇秦還是極力主張設置了六國總帳,為的就是讓通曉軍旅戰陣的四大公子起到關鍵作用,彌補六國大將的平庸。令蘇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個個可以為將,偏偏的個個都沒有做將,卻不約而同的被國王任命為“陣前監軍兼合縱特使”,便與蘇秦共同組成了這座六國總帳。
“噢呀呀,武信君好興致,看日頭落山了?”
“春申君啊,”蘇秦回身笑道:“你看這長河落日,軍營連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戰馬蕭蕭,當真令人感慨萬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個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個感慨來呢。”春申君笑著笑著猛然便壓低了聲音:“噢呀武信君,我總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著詼諧機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樣子,蘇秦不禁笑了。
“子蘭為六國總帥,蝦蟹肉了,硬殼一剝全完!噢呀,我看要讓信陵君做總帥,這一仗可是六國大命了!”
“蝦蟹肉?好描畫也。”蘇秦不禁莞爾,笑容卻又一閃而逝:“按照合縱盟約,出兵多他國一倍者為統帥,卻是有何理由換將?”
“噢呀,我是百思無計了。你是六國丞相,執掌總帳,不能想個妙策了?”
“臨陣換將,事關重大,晚間與信陵君一起議議,再做定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