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推辭,看見她卑微的眼神,又硬不起心腸來,隻得點頭。過了半晌才道,“我聽母親說你不高興,怎麼了?有心事麼?”
原先是有的,如今他來瞧她,所有的委屈不滿霎時都消散了。她拿銀剪絞了百索粽上的五色線,仔細剝開蘆葉把角黍裝在荷葉碟裏,拆了箸遞給他,嫣然笑道,“沒有,能有什麼事?是姨母多心了。餓了吧?這粽子不是糯米做的,你先用些墊墊。”
他勉強吃了一口便撂下了,心裏忖著是不是母親為了讓他來探知閑故意這樣說,倘或果真如此,他倒有些反感起來。
“我才剛去了渥丹園,母親同我說起節禮的事,今日天也晚了,改日挑個時候過你府上去。”他說著,瞥見燈影下一個矮壯的影子躥過來,定睛看,是知閑養的那隻身條兒渾圓的巴哥犬。
那狗邊跑邊咕嚕著喘,停在他腳邊蹲坐下來,大眼灼灼有光,仰頭望著他,臉上褶子成堆,叫他想起今天誤把他和布暖認作夫妻的攤子老板娘。
他一向不喜歡招貓鬥狗,換作平常大約會把它斥走,今天卻生出份閑情來,一人一狗兩兩相望,很有些含情脈脈的味道。盯得久了,那狗開始搖頭晃腦,突然打了個噴嚏,發出馬一樣抽鼻子的聲音,他愣了愣,嗤地一聲笑起來。
知閑正和仆婦吩咐菜色,聽見笑聲回頭問,“好好的,笑什麼呢?”
容與垂手在狗頭上拍了拍,“有些意思,俏奴越發胖了。”
知閑也跟著笑,容與高興,她便是高興的。他官場上周旋,人前總是笑模樣,隻是歡喜不達眼底,那笑容就像麵具似的覆蓋著,是戴給別人瞧的。應酬活人不勝其煩,如今對著狗,倒著實笑得開懷。
她走過去拿腳尖勾了勾,“整日吃了便睡,自然要胖的。你瞧它,最是個人來瘋的狗脾氣,粘上了撕不掉的膏藥。給了它好臉子,下回見了你不知要怎麼樣呢!”
容與嘖嘖逗弄俏奴,笑道,“且叫它樂,狗也學得人腔人調,怪好玩的。”
他坐在圈椅裏,微探著身子,手臂伸得長了,露出腕子上係著的一道長命縷。
知閑和他是兩姨表親,訂親前雖不是常在一處,但好歹自小相熟的。他的習慣她知道,從不愛在身上妝點那些玩意兒,如今袖子下藏了五色絲,令她大感訝異。
廚房裏的仆婦魚貫進來,兩人一組抬著扁擔,扁擔折中的地方故意留了兩塊高高/凸起的疙瘩,中間正好卡住大紅食盒的提袢,這樣固定住了不至於弄灑酒菜,並且抬得又平又穩。
容與喜靜,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連走路都得放輕步子。七八個伺候用餐的婆子丫頭鴉雀不聞的張羅好了,又躡手躡腳的退出了明間,偌大的廳堂裏便隻剩他們兩個。
知閑攜了斟壺來敬酒,他就勢抬了抬壺嘴,笑道,“今兒酒喝得夠夠的了,到家就歇歇吧,這會子還燒心呢!改天我緩過勁來咱們再痛飲三杯。”
知閑聽了也作罷,轉而去給他舀白果粥,邊道,“在外應酬最是辛苦的,自己還是多留神,能不喝就不喝吧,到底身子要緊。你才剛說的節禮的事我聽姨母說起過,老夫人心裏總別扭著,我倒是沒什麼。拋開了婚約這一層,咱們還是娘家親眷,父親母親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哪裏就會責怪你。”
容與唔了聲,“等看了日子咱們一道回去,隻怕姨母舍不得你,你要在家小住也使得,等住夠了想回府來,我打發人過去接你。你不說我也知道,因著母親愛熱鬧,你心裏想家不好意思提起。眼下還有些時候,要是願意就在葉府住陣子,趁著婚期未到,多在二位大人跟前盡孝吧!”他喃喃說著,一派體貼入微的架勢。夾起醋溜筍絲嚐了口,也往她碟裏布了一筷,“這個醃得好,比上趟在母親那裏吃的入味,你嚐嚐。”
知閑尚未改口,他和她說起老夫人一口一個母親,儼然已經把她當成了房裏人的模樣。她有些羞澀,這麼促膝說話,真有些夫妻絮語的的味道。女孩家心腸軟,之前怎麼怨他,到現下什麼都忘了。轉念想想,自己又替他開脫起來,他好容易做到了京畿的鎮軍都督,怎麼能同別人家不入流的芝麻小官相提並論。許是虛榮作祟,她也盼著自己的夫君封侯拜相,隻是有一得必有一失,既然要得功勳,犧牲些兒女情長是在所難免的。
不過他要打發她回葉府去,她卻不怎麼願意應承。將軍夫人的位置在那裏空著,她對自己一向沒有太大自信,就算已經訂了婚,她還是止不住的疑心,像是一轉頭,這把交椅就會落入別人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