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40章 欹枕(1 / 2)

“發痧了麼?”他問,自己背著胳膊解明光甲上的束帶。

布暖自發上前接手,鎧甲前後擋是分開的,用紅綢帶十字交叉著絡起來。她撫上那冷硬的鏡麵,心裏一味的既緊張又甜蜜。靠得近了,聞得見舅舅身上溫通的獨活香。

獨活——這樣自私又寂寞的名字!

來長安有一段時日了,卻怎麼都看不清舅舅。或者他的人和他用的熏香一樣,沒有欲望,遺世獨立。又或者是欲望淹沒了一切,反倒不清晰起來。

她垂眼嗯了聲,“早上起來頭疼犯惡心,乳娘給我肩上拔了兩把,不濟事,還是要叫他泛出來才好。”

他問,“可刮了?”微低下頭看她,她的臉就在他胸前,貼近了看依舊是完美無缺的。那點揪痧浮在雪白的額上,倒顯出些俏皮來。

她嘟囔了一下,“我怕疼呢!乳娘要刮,我怕得厲害,最後就作罷了。”

“那這會子呢?”他說,“別回頭悶得久了,臨了吃大苦頭不上算。你乖一些,忍著不是辦法。”

他說完,堪堪被自己語氣裏的溫柔嚇了一跳。心上弼弼跳起來,腦子裏刹時稀亂一團,慌忙別過臉去,竟覺得肺葉裏堵了團棉花,幾乎要把他憋死。

布暖大約是沒留意,替他卸下犀兕,挪開香爐擱到曲足案一頭,方應道,“眼下好多了,頭也不怎麼疼了。不上戰場也要穿甲嗎?好重呢!”

甲胄有三屬,兜鍪、上身、髀禪。髀禪是腿上護甲,前後擋撤完了,單留腿上兩截。她回身看,想蹲下去解,又大大的不好意思。到底男女有別,下半身的怎麼料理才合適,她站在那裏無所適從。

容與生性有精細到骨子裏的伶俐,立時察覺了,旋身在榻上坐下了自己動手,她隻在邊上接應著,和鏡甲放到一處。

“沒法子,這是規矩,武將要有武將的樣子,總要和文官區分開的。我適才的話聽見了?過會兒還是叫你奶媽子替你刮痧。”他小心放平了聲調,自己品品也還說得過去。轉頭開始琢磨之前的失態,想來想去也沒有頭緒。

她撅了撅嘴,“她下手可狠呢,上次玉爐叫她刮得哭爹喊娘。痧退了,背上一道道的痂,就跟拿犁耕過似的。”她覷了覷他,“要不舅舅給我刮?”

容與猛一愣,抬眼望過去,她仰著臉笑,沒心沒肺道,“你臉紅什麼!我唬著你了?”

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果真是有些燙的。風吹過來,他驀然清明,開始後悔自己剛剛的動作。他居然像個傻瓜一樣被她愚弄,這丫頭反了!

他看著她,“布暖,你可是皮癢了?”

她吐了吐舌頭,“舅舅這點子雅量也沒有,還上將軍呢,小肚雞腸!”

他氣結,“我若是沒有雅量,會縱得你這麼放肆?”

小肚雞腸?他打從落地到現在,還沒人敢把這個詞套用在他身上。她膽子愈發大了,簡直無法無天!不過他卻並不當真生氣,隻是作勢拉著臉。她探過身來,滿臉無賴相,不倫不類的恭維道,“舅舅,你皺著眉頭的樣子也很好看!”他終於繃不住,轉過臉笑起來。

樓裏的香儂送小點心來,布暖吩咐她搬個杌子,邊道,“我再不敢在屋子外頭席地坐了,上回叫蟲子咬了一口,到現在還痛。”

容與卷著袖子問,“沒有擦藥麼?咬著哪裏了?”

她扭捏了一下,咬在哪裏不太好說,便含糊道,“已經擦過藥了,再過兩天定然都能好。”

香儂指派玉爐把杌子送來,是放在胡榻對麵的,離容與有些遠。這原是遵了禮教的擺法,布暖的手卻先於腦子一步,自然而然把杌子拖到他邊上,依著胡榻矮矮的圍子坐了下來。

她的手肘搭著透雕的攔水線,下顎枕著手背,被部線條微緊。隔一會兒把腦袋側過去,甕聲道,“你讀過《孔雀東南飛》麼?”

容與點了點頭,他那時未擢升,在幽州軍營裏下了值無事可做,也看過許多雜書。《孔雀東南飛》自然是讀過的,也為其中人物唏噓過。

“蘭芝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她歎息,“原本好好的姻緣,到最後落得這樣下場,多可憐!”

他不語,活著有太多無可奈何,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能不能幸福自己無法控製,但生死可以。

“他們算是千古相隨了,這樣也好……”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我知道女人是癡情的,蘭芝多幸運,遇上了有情有義的焦仲卿。”

容與背靠著圍子看遠處的醉襟湖,半晌才道,“你不覺得是焦仲卿的無能害了蘭芝麼?如果他有擔當,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悲劇。”

布暖搖頭,“他是孝子,便是有錯,他遵循了約定,連死都是麵朝東南方的,還不夠麼?”

姑娘家一旦感性,便能原諒很多低等的錯誤,同她們談理性行不通。他一頭悵然,一頭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其實現在的自己和焦仲卿沒有區別,他唾棄著焦仲卿的愚孝,走的卻是和他極其類似的路。隻不過一個是奉命休妻,一個是奉命娶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