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局(1 / 3)

阿克在馬桶旁醒來的時候,小雪也在身邊,睡得很熟很熟。這是小雪妖怪第一次沒有在早晨的曦光中消失。

阿克沒有叫醒小雪,隻是抱著她到床上睡覺,蓋上涼被,將粉紅色的小猴放在床頭,這才去上班。

“小子,今天晚上慶功宴在哪裏辦讓你決定,PUB還是KTV?”店長興致衝衝,卻看見阿克一臉的疲倦,縮在櫃台後麵打電話跟蘋果計算機代理商確認訂單與安排事項。兩百台蘋果計算機訂單從天飛來的事,阿克還沒心情說。

“都好。”阿克無精打采,看著手中滿滿的客戶名單。

“嗬嗬,沮喪個什麼勁?昨天的業績打破了賣場去年周年店慶以來的紀錄,我已經往上報啦,你年底的員工分紅至少可以加個好幾撥!”店長坐在阿克身旁,拿起鼻毛剪修修剪剪。阿克沒有回話,隻是持續萎縮。

“文姿今天請病假,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開心嗎?還是吵架了?來,把鼻孔打開,鼻毛露出比陰毛露出還可怕。”店長修完了自己的鼻孔,也細心地幫阿克修修。阿克仰起頭,任由店長打理他的鼻孔。

“我失戀了,掛點了,在愛情的路上雷蟬(騎機車滑倒)了。”阿克無神地說。

隻花了三分鍾,阿克就將昨天晚上悲慘的錯身交代了一遍。店長嘴巴張得老大,不能置信。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阿克的親眼所見。

“沒關係,小子,我昨天正好在民明書坊出版的《逆轉失戀烽火輪》一書裏看見如何在四十八小時內,改變失戀的悲慘命運。這個方法是這樣的,深夜到街上去……”店長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安慰著阿克,民明書坊裏不可思議的愛情武學全都用上了。但阿克完全聽不進去。

勉強架起因為揮了一整夜棒子、全身酸痛的身體,阿克走進洗手間。

不幸冤家路窄,正好遇到孟學在鏡子前洗手。

“你今天又遲到了。別以為昨天拍賣會成功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即使是最出色的工蜂還是工蜂,如果你不守本分,我隨時可以踹你出去。”孟學冷冷地說。

孟學看著鏡子裏背對自己站在小便鬥前的阿克。

他不懂,許多女孩子都喜歡這樣一無所有、用邋遢當做個性、用率性當做浪漫的破爛角色。

錢、跑車、家世、教養,這四個優點,在不切實際的愛情小說裏居然成為四個反噬優秀角色的原罪。然後,竟也發生在他身上。孟學認為,他付出的愛情,比誰都要完整,都要執著。但愛情為何失落?他的不明白讓他變得很憤怒,隱性的憤怒。“對了,差點忘了你自認是我的情敵,怎麼,最近跟文姿有什麼新的進展嗎?”孟學故作好奇,捧著水洗臉。

“你要不要請征信社跟蹤你,幫你找找,你有沒有比較不機歪的時候?”阿克虛弱地回應,頭頂著牆。

孟學哼了一聲,將手上的水甩在鏡子上,轉身走出廁所。

文姿隔了兩天才來賣場上班,又是精神煥發。

然而賣場裏的每個人都可以輕易感覺到,文姿與阿克之間似乎有一堵無形的牆,雖然還是會客氣地寒暄,但兩人不再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對話。誰一腳踏進倉庫,誰就一腳踏出去,刻意在回避著什麼,卻又不肯說開。

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文姿跟孟學正開始談戀愛,而阿克突然變成同性戀,跟店長打得火熱,整天都膩在一起。也許單純從曖昧開始、同樣愕然結束在曖昧的情感,基礎不容易穩固?

當然,阿克也不再有理由走出賣場衝業務了。光是安排先前跟隨大訂單而來的計算機日程表,阿克就忙翻了天。驚人的業績讓連鎖賣場的總公司讚歎不已,頻頻詢問這個將蘋果計算機炒翻天的基層員工的背景數據。

但,不隻是賣場總公司注意到阿克。

某個重要的電話,讓阿克的生命出現新的出口。或者,逃避的方向。

阿克的憂鬱,都看在小雪眼底。

三個月沒碰球棒,三個月不清楚兄弟象、統一獅、興農牛之間的關鍵勝負,三個月沒翻旅遊雜誌,三個月沒去等一個人咖啡店。阿克簡直像個壞掉又不肯維修的玩具。

不斷被深水拖進沒有盡頭那種黑暗的滋味,小雪再熟悉不過。再這樣下去,阿克會失去自己。

所以這天晚上,小雪請了假提早下班,帶著渾渾噩噩的阿克踏上了屬於妖怪的治療之旅。阿克也毫無意見,任由小雪帶著他坐上公交車,轉了兩班,又徒步走了十分鍾。

“去哪兒?殺人搶劫偷竊詐騙這四件事我是不做的。”

“誰說要帶你去做那些事了?我要帶你去一個療傷的地方。”小雪的上衣口袋裏,藏著從報紙撕下的小小廣告,神秘兮兮的。一個小時後,兩人出現在某張巨大的黑白相片底下。

黑白相片用許多黃色鮮花飾邊,相片裏陌生男子笑得很肉麻,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許多穿黑色衣服的人哭哭啼啼坐在鋁椅上,聽著一個老女人在台上訴說著對往生者的思念,會場悠揚著翩翩驪歌。不折不扣,是一場告別式。

“俊青不隻是一個好牌友,也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每次朋友有困難,俊青總是先想到幫助朋友,最後才想到自己,有一次我坐在俊青後麵看他打牌,他居然扣著該胡不胡的自摸牌不胡,還故意放炮給缺錢的老王,這等胸襟,不能不讓人佩服,不能不……”台上的老女人說得涕淚縱橫。

阿克看著一旁不動聲色的小雪,大感疑惑。“他是你的誰啊?親戚還是朋友?”阿克搔頭。“不認識。”小雪一派冷靜。

“那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啊?”阿克的頭皮頓時發麻。

“來靈堂,當然是來參加告別式的啊。”小雪的側麵,輪廓很美。阿克感到莫名其妙,渾身不自在地東張西望。

“看不出來你人這麼好,連不認識的人的告別式你都來參加,不過我沒有這種日行一善的習慣,我先走了。”阿克搖搖手,便要離開。

小雪拉住阿克,搖搖頭。

“搖什麼,我真的要走了,我覺得好怪。”阿克堅持。

“阿克,你不覺得,這個地方很悲傷嗎?”小雪淡淡地說。一位哭哭啼啼的歐巴哭得亂七八糟,卷起阿克的袖子擦眼淚,阿克被嚇著了。

“就是因為這樣才奇怪啊!”阿克看著濕淋淋的袖子。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如果夜還不夠深不能燒郵筒,我就會翻報紙找訃文,看看有沒有在辦告別式的人家,如果地址近,我就會過來參加。不過認識阿克之後,我一次都沒有來過哦,阿克把小雪治療得很好。”小雪說。

“靠,超毛的,你心情不好時能搞出的花樣真的很變態。”阿克說的是實話。

小雪沒有回話,專注地聽著台上的人講話,阿克隻好待著。阿克拉起袖子,從口袋裏掏出皺皺的衛生紙給一旁的歐巴。“人死了,還能聽見大家的思念嗎?”小雪輕歎。

“不能啊,不過告別式上大家說的這些話,還是有意義的。”阿克不同意。

“……”小雪看著阿克。

“往生者的親朋好友還活著啊,大家聽了其他人對往生者的回憶、思念或讚美,一起想念往生者,這樣……這樣不是很感人嗎?你看,所有人都在哭,難道那些眼淚沒有意義嗎?”阿克環顧會場。

“如果最應該聽到那些話、最應該流那些淚的人,聽不到這些話,流不出這些淚,那還有什麼樣的意義?每次來到告別式,我都很害怕,是不是要等到我死後,大家才會對躺在鮮花裏的我,說出一句句我生前很希望聽見、卻沒有人願意說給我聽的話?更害怕躺在鮮花裏的我,根本沒有人守在旁邊。”小雪幽幽歎氣。

阿克正感到莫名其妙,小雪突然走上台,阿克根本阻止不及。小雪接過麥克風,好整以暇。“我要說一個故事。”小雪說。

台下的人紛紛議論小雪的身份,交頭接耳的。

“我很愛很愛一個人,雖然他已經有老婆孩子了,但我還是一樣愛他,願意包容他遇見我之前的一切,但他終究還是離開了,他答應要寫給我的信,我一封都沒收到。”小雪邊說邊哭了出來。

“孤零零的,放我一個人在全世界最寂寞的城市,呼吸這世界上最孤獨的空氣,他完全消失,好像我跟他之間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快樂的回憶都不再真實,都是我一個人虛無想像的空白,我愛他,但他愛我的那一段到底存不存在?”小雪泣不成聲,阿克也跟著鼻酸。

在阿克旁邊的歐巴突然發飆,指著黑白相片裏的男人大罵:“俊青你這個王八蛋!有了我你還嫌不夠,還在外頭養這麼幼齒的女人!難怪天打雷劈!”

另一個坐在阿克前麵的歐巴突然發難,回頭拉扯第一個歐巴的頭發:“憑你!俊青居然會看上你這麼醜的女人,是!他一定是被你吐死的!還我的俊青來!”

兩個歐巴打起架來,互扯頭發,坐在附近的喪家趕緊衝上去將兩個歐巴拉開。

小雪哭到全身無力,搖搖晃晃走下台,阿克趕忙扶住。“阿克,換你了。”“我?”

小雪點點頭。阿克隻好走上台,敲敲麥克風,清清喉嚨。站在台上,果然有一種奇怪的氛圍催促他說些什麼。

“昨天晚上,我發現我……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原來一點都不喜歡我……”

阿克深深呼吸,全場數十雙悲傷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於是我喝了好幾瓶啤酒,在陽台揮了幾百次棒子,吐到神誌不清。揮棒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喜歡那個女孩哪一點?回憶的片段就像無法停止的幻燈片一樣,在我的腦袋裏不斷跑著,跑著,我努力在那些瑣碎的回憶片段裏,搜尋我喜歡那女孩的理由。

“但是我找不到。我想,一直以來,我隻是很單純地喜歡著她,越單純,就越可貴,不是嗎?她不喜歡我,不是她的錯,但不是任何人的錯也改變不了我心裏好痛的事實。”阿克站在台上,越說越平靜。

小雪拿著手帕拭淚,大家在台下聽得發呆。

“明天要過,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要過,不會因為一場失戀讓明天不再來,我是個笨蛋,隻要一睡覺就會忘記不愉快的那種笨蛋,很痛,但隻要我睡一百次,過一百次明天,我想不愉快無論如何都會慢慢忘記、稀釋。總有一天我一覺醒來,會重新呼吸到快樂的空氣。我說完了。”

阿克正要下台,突然台下有人發問:“請問……你跟俊青是什麼關係啊?”

阿克恢複平常的支支吾吾,尷尬地抓著頭。“‘國中……國中’同學。”阿克竭力鎮定。

“俊青都五十多歲了,你……你怎麼這麼年輕啊?”一個歐巴嘖嘖稱奇。

“多喝水,打棒球,早睡早起,每天……每天一顆維他命,日行一善,養妖怪,這就是我保持青春的秘訣。”阿克艱辛地說完,汗流浹背。

大家議論紛紛,不斷點頭稱是。

小雪拉著阿克,匆匆離開陌生人的告別式。

等一個人咖啡店。

一杯真命天子特調,一杯哎喲喂呀靠腰特調。阿不思請客。阿克與小雪選了靠窗的位置,因為在無聊的時候,可以跟玻璃上的自己互瞪。

“剛剛真是太扯了,我一定是瘋了。”阿克說,回憶在陌生人告別式裏所說的一切。

眼前這個妖怪總是有變不完的怪把戲,每一招都可以把人嚇破膽。但不可否認,在這麼多人麵前將自己最難過的事情宣泄出來,現在心情竟出奇的輕鬆。三個月以來,就屬現在最像個人。“沒想到是另一個女孩讓阿克這麼傷心,真妒忌。”小雪哼了一聲。

“沒這麼難猜吧?你不是會讀心術嗎?”阿克低頭扒著飯。阿不思做的烤牛肉飯實在不怎麼樣,隻有咖啡還可以。阿不思坐在咖啡吧台後,用阿克送的iMac跟遠在新竹的女友MSN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