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母親到校門口,那時下著雨,時間已經是快十一點。母親想讓我早點回去,就說司機已經來了,宿舍關門了不好,我想也是,生活老師不太好說話,我就先回了。
而後來的事情是,那晚下著雨,本來應該來接她的那個司機在市中心吃完飯局,早就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睡得連電話都聽不到。母親瞞著我,要我趕緊回宿舍睡覺,她自己一人站在學校外麵的空曠公路邊等著打車回去。可是因為過於偏僻遙遠,她打不到車她一個孤身女子在黑暗的馬路邊直等到深夜淩晨,後來手機也沒了電,無法求助。偶爾飛馳過的車,像劃不燃的火柴一樣,擦著她一閃而過,沒有一輛停下。可是換言之,即便是有停下的一輛,該有多危險?天知道
母親冷得發抖。她最終足夠幸運地拚到了一輛出租車,淩晨才狼狽落魄地趕回去,因為受寒,病了一個星期。
高三結束了很久,後來有次母親輕描淡寫地對我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們正吃著午飯。我強忍著眼淚,放下碗筷,走進廁所咬著自己的嘴唇,忽然痛徹心肺地哭,眼淚劇烈,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然後迅速地洗臉,按下抽水馬桶的按鈕佯裝上完廁所,然後平靜地回到飯桌邊。
我心想,如果那個夜晚母親發生什麼不測,那餘生我如何能夠原諒自己?幸而她平安無事我不知道除了考上一個體體麵麵的名牌大學,還有什麼能夠報答母親的一片苦心。
這也是為何我高考失敗後,這麼久以來無法擺脫內疚感和挫敗感。我覺得我對不起她。
她寄予我的,不過是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期待。期待我考上一個好大學。希望我爭氣。為著這樣一個簡單的期待,十八年如一日地償付著無微不至的關愛。
在後來,經曆幾多追逐戀慕,淺嚐過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維係何等脆弱,我才驚覺母親予以自己的那種愛意—深情至不可說—以無怨無悔的形式,默默伴我多年。
我不得不承認,唯有出自母愛的天性,才可以解釋這樣一種無私。
在稻城的城鎮上過夜。雨聲如泣,天已經黑了。在黑灰色的天地間,七月似深秋,因為極度寒冷,我們遍街尋找羽絨大衣。海拔升高,加上寒冷,母親身體嚴重不適。我們隻好放棄了翌日騎馬去草甸再輾轉亞丁的計劃,原路返回。旅程在此結束。帶著《遊褒禪山記》式的遺憾,帶著上路時的失魂落魄,離開了寒冷的稻城。
那是十八歲時候的事情。幾年過去,因著對人世的獵奇,探知內心明暗,許諾此生要如此如此,將諸多虛幻的苦痛的讀本奉作命運旨意書裏說,“生命中許多事情,沉重婉轉至不可說”,我曾為這句話徹頭徹尾地動容,拍案而起,驚怯至無路可退,相信以自我淩虐的姿勢掙紮的人並不孤單。時常我麵對照片上四歲時的天真笑容,不肯相信生命這般酷烈的鍛造。但事實上,它又的確是如此的。我在對現實感受的再造與逃避之中,所體驗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對苦痛的幻想。
在我所有的旅行當中,稻城是最荒涼的一段旅途。
但人生如路。須在荒涼中走出繁華的風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