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家醫館,門庭建築算不得高屋建瓴,門前冷淒,兩側塗墨漆柱上刻著一幅聯子,上為醫者仁心送妙手春回大地,下對兼愛平生予良藥救死扶傷,算不得工整,卻也算得上是應景了。隻是館內醫師卻非是何種懸壺濟世的妙人,半點搭把手的醫骨都無,手中提著一個乞兒模樣的孩子惡狠狠丟下台階,罵了聲賤種,將一把銅錢使勁砸在額頭流血的孩子臉上,似乎嫌髒了手,又惱火咕噥了幾句,拂袖轉身離去。
摔倒在地的孩子始終仰著頭,似乎有些遲鈍麻木,便是銅錢打在臉上印出許多紅印也不曾閃避,小臉髒兮兮的,暗紅色的血水順著額頭流向眼角,他抬起手胡亂抹了抹,蜷著腿坐在地上略停片刻,才伸出滿是爛瘡的手將周圍滾落的銅錢一枚枚撿起,小心攥在手心,掙紮著站了起來。自始至終,他臉上神情都很平靜,仿佛自己在此時本就是局外之人,在身後,還安靜躺著兩顆銅板,他看也未看,一步步走遠了。
陳白帝盯著那個背影,久久無言,雖然並未入得煉氣三重境,但他倒行逆施率先破了十關,隻餘下承盈、幻血、朝天闕三關而已,即便比不得那本泛黃冊子中所述的眼觀六路千裏、耳聽八方蚊語、感知人之善惡殺氣的十三關奧妙,目視聆聽卻也足夠敏銳,因而對於這五十步開外的境況還是瞧得細致,他清楚聽得那孩子最後說的那句話,不禁失笑,“好倔強的小家夥。”
打鐵的老頭看著陳白帝怔怔出神的模樣,似乎猜到了什麼,扯斷幾根垂在眼前隱有焦味的花白頭發,喃喃說道:“千種人千般命數,到頭來是貴是賤怨不得別人,隻是那孩子才十歲,也是個苦命的人,平日裏想要幫上一把,但心骨氣卻未免太高了些,隻當是施舍給他的,半點也不取,跟他那個半隻腳即要入土的爺爺一般。”
陳白帝收回目光,點了點頭,低聲笑道:“隻要能活著,誰又注定會一直是賤種。”
打鐵的老頭有些啞然,忍不住蹙起了眉,像是在思考些什麼,過了半晌,突然瞧得眼前的人早已遠去,便笑著問還在身旁賣力拉風箱的孫子:“這裏頭莫不是有什麼講究?”
孩子抬起頭憨憨笑著,站起身也不說話,隻是手指著靠在牆上的那杆糖葫蘆。
老頭臉色變得有些古怪,看著眼前這個蹲下不顯高位一旦站起便足有一丈長的傻大個孫子,悶聲道:“罷了,大不了虧本些,再多加點隕鐵進去吧。”
遠處。
已經走遠的兩人一路沉默,顯得過於安靜了些,與周遭景致漸已脫離。
小初彤抬起頭看向陳白帝,覺得他莫名地就不開心了,小手在他掌心抓了一下,問道:“你怎麼了?”
陳白帝低頭看她,微笑說道:“在想銀票的事,突然少了一半,小初彤該不是要氣得跺腳了?”
小妮子哼了一聲,倔強道:“哪有那麼容易,我才沒這麼小氣哩。”約莫著是覺得如此說話太顯小家子氣,她接著小手一揮,大方道:“那我不氣了。”
陳白帝笑著摸摸她的腦袋,沒有再說話。
小初彤卻忍不住蹙起了眉,再無好臉色給他,憤懣道:“你又騙我,不是因為這個。”
陳白帝一愣,下意識地看向她的眼睛,這才想起身前的這個小人兒似乎有時能夠看清人心,無奈歎了口氣,老實說道:“隻是想起一個人罷了。”
小初彤似乎在為能夠抓住他的尾巴而雀躍,卻板著臉問道:“誰啊?”
陳白帝停了停腳步,目光微微怔忡,說了陳棺子三字。
小初彤白瞳一閃,兩隻食指靠在一起胡亂戳著,突然蹙眉道:“好熟悉的名字,呀,陳棺子不就是陳白帝嗎?”
身旁的人點點頭,笑著說道:“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兩人終於還是找到了錢莊,兌換些銀子,在就近的客棧住下,讓酒樓夥計準備浴桶熱水,乘著這個時間,又買了幾件衣裳,待到換洗完之後,已經入了暮時。夥計輕敲房門,問是否要些吃食,若是嫌麻煩,可以做好端上來,陳白帝還未說話,小初彤已經打開房門嘰嘰喳喳問了許多,十七八歲的夥計被這個小姑娘天花亂墜的問題擾得應顧不暇,一番暈頭轉向之後才明白小姑娘究竟要些什麼,連對於那雙可愛眸子的好奇都拋到一邊,匆匆忙忙下了樓,這般磨蹭,若是被掌櫃的知道,可能就有好大一頓苦果吃了。
陳白帝推開窗欄,眺望著滿城燈火的夜景,注視著居中於洛水城的巨大夜明珠,暮色貼在眼前,與碧綠光線混搭著,顯得臉色陰晴不定。日間鬧市中,他聽了不少趣聞,也留心記了許多,比如此時眼前的那顆夜明珠下就是輕樓塔,比如半月之後就是玄門開啟之時,比如當今天子家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