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也晚,北京大學在沙灘紅樓時的崢嶸歲月,隻是從師長們的講述和文章中略知一二。我入學時,北大已經遷至湖光塔影的燕園了。燕園的旖旎風光和在那裏度過的青春歲月,實在令人終生夢繞魂牽。
在北大的五年,回憶起來,很溫馨,也很苦澀。這裏有眾多國內外知名教授、專家。他們在我們年輕學子的心目中是一座座崇高的偶像。有豐富的藏書,有活躍濃鬱的學術氣氛。教授們的講授,也是千姿百態。有娓娓而談,如坐春風;有出神入化,令人陶醉;有的標新立異,駭世驚俗。當然,也有的大學者講起課來,實在沉悶乏味,催人入睡。那時候,確實有點百家爭鳴的氣候。吳組緗和何其芳兩先生同講《紅樓夢》。吳先生認為薛寶釵和花襲人都很壞,一個如女曹操,奸詐無比,險惡虛偽;另一個簡直像女特務,以出賣別人來討主子的歡心。而何先生則認為她們都是善良人,都是封建社會的犧牲品。唐弢先生發表《魯迅雜文的藝術特征》一文,楊晦先生則主張雜文不是藝術,談何“特征”。在“紀念世界文化名人”關漢卿的熱潮中,楊晦先生在他的長篇論文《論關漢卿》中,認為關漢卿就生活方式而言“跟豬在泥坑打滾的情形十分近似”,引起許多專家的批駁。高名凱教授主張“漢語實詞無詞類可分”。王了一、朱德熙等先生不但在學術刊物上與高先生論戰,而且在課堂上展開爭鳴……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學子,確實大開眼界,如饑似渴地吞食著知識的成果。
學生中的社團活動也很紅火。北大校園內有詩社、戲劇社、美術社……究竟有多少這樣的學生社團,我至今也說不清。隻記得每到星期六,大飯廳外麵的牆壁上,貼滿了海報,都是在昭告某社請某某名家前來講學的。聽這種講座,也要精打細算,因為太多,必須做出選擇。我聽過曹禺、冰心、艾青、雪峰、趙樹理等作家、詩人和文藝批評家的報告。有三件事,至今還留有深刻印象。一是雪峰對杜鵬程長篇小說《保衛延安》的評價。雪峰當時是《文藝報》的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社長。我們都知道他是魯迅深為器重的“左聯”領導人、詩人、文藝理論家,曾作為黨的代表和魯迅保持密切的聯係。那時他已滿頭白發,神態嚴峻,講起話來滔滔不絕。他說時間將會證明,《保衛延安》將是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和《三國演義》、《水滸》一樣傳之後世。尤其令我們驚駭的是,他認為杜鵬程之所以寫出這部傑作,是因為他遠離當時的文壇,否則他在公式化、概念化理論的影響下,就什麼也寫不成了。
另一件事是美術社請來中央美術學院的馮法禩教授。馮是油畫家,講如何欣賞美術作品。他一進會場,就向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同學深深一鞠躬,連稱“師母”……我們很驚詫。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位端莊清秀的女士就是徐悲鴻先生的夫人廖靜文。她在悲鴻先生去世後就到北大中文係進修,準備將來回美術學院講授中國文學史。據說她忍受失去親人的悲痛,為了工作頑強地學習,令人感動。
還有一件事是周揚來校講美學,講題好像是“建設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體係”。從上午一直講到下午,大家午飯都沒有吃。周揚當時名氣很大,如日中天。他不但是大名鼎鼎的理論家,更是黨在文化界的領導人。建國初期一次次運動和批判,都是由他來代表黨做總結的。他當時的形象、儀表,也讓我們這些小青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目光炯炯,神采飛揚,但講話卻和他的論爭對手雪峰不同,似乎一邊思索一邊講,有激情卻很沉穩,頗具權威感。他那天講的內容很廣博,時日太久,很難清晰回憶。但他關於時代精神的論述,至今還有印象。他說什麼是時代精神?就是一個時代人民大眾的共同要求、願望和心聲。藝術作品中體現的時代精神愈強,就愈是好作品。即使寫愛情,也要體現時代精神。不論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也好,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也好,都體現了時代精神。若與時代無關,兩個人關起門來愛都是了,管別人什麼事,何必去寫!周揚又舉鄒韜奮辦的《生活周刊》為例。抗戰前夕,國民黨反動派推行“攘外必先安內”的賣國政策,國統區廣大人民的抗日要求無法表達,惟一的途徑是《生活周刊》,因而這家刊物風行一時。1937年“七七”抗戰炮聲一響,人民大眾的抗日要求已經在台兒莊、平型關等戰場上得到充分體現,而《生活周刊》雖然辦得仍很出色,卻無法與昔日相比了。同樣的例子,周揚又舉了19世紀俄國的文化現象。他說俄國在沙皇統治下,十分野蠻、黑暗、落後,但在文化藝術領域卻一度群星璀璨,湧現出果戈裏、普希金、托爾斯泰、別林斯基、列賓、蘇裏柯夫等藝術大師。何以如此,就是因為當時的時代精神主要體現在文藝領域。當馬克思主義政黨出現後,時代精神就主要由黨來體現了。周揚以此來回答為什麼當今社會沒有出現托爾斯泰、魯迅那樣大師級作家。他說,就表達時代精神來說,作家難道比黨還高明!周揚這些說法,我們當時不僅感到新鮮,而且對其正確性是深信不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