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滄桑,百年風雨。雖說一百年對於一個學校的曆史來說並不算很長,北大於今仍可稱為風華正茂,但亦如世間的一位百歲老人,在整整一個世紀中,她同樣經曆了世事的艱危,道路的坎坷,品嚐過人間百味。百年中,北大有輝煌,也有劫難;有光榮,也有恥辱。最大的劫難,除了戊戌變法失敗、京師大學堂差一點被取消的危機外,主要還有兩個時期:一個是抗日戰爭時期,由於民族危難而被迫遷到雲南的昆明,同清華和南開組成西南聯合大學;一個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時期,北大經受了種種難以想象的破壞和摧殘。一段時間,大部分教職員工被趕到江西鄱陽湖畔的鯉魚洲,進了“五七幹校”。以後又在那裏招收工農兵學員,辦起了北京大學的江西分校,因當時住在草棚裏,被美稱為“草棚大學”。說是美稱,毫不誇張,因為當時以窮為榮,以艱苦為尚,住草棚而辦大學,是繼承了抗大的傳統,當然是足以引為驕傲的。西南聯大在劫難中創造了輝煌,因而舉世聞名;江西分校卻在劫難中蔑視知識、背離科學,使人民的教育事業遭受挫折,因而湮沒無聞,鮮為人知。但是北大的這一段曆史是不應該被遺忘的。作為辦學,其間有許多慘痛的經驗教訓值得記取;而作為經曆過那段生活的每一個人,又確有許多酸甜苦辣俱備,令人不能忘懷,甚至可以說是彌足珍貴的人生體驗值得回味。將近三十年的時光流逝,草棚大學的種種生活情景,如今回想起來,仍曆曆在目。下麵的回憶,不限於招生以後的那一段,從某種意義上講,五七幹校也是大學,是抗大型的大學。所以我文中所記的草棚大學,包括了江西鯉魚洲的五七幹校和北京大學分校兩個時期。
自己動手蓋房子
知識分子自己能蓋房子嗎?能的。鯉魚洲的房子就是我們“老九”(這是當時社會上對知識分子的蔑稱)自己蓋起來的。
我們中文係的大部分教職員工,是在1969年10月隨全校的大隊伍到鯉魚洲的。當時一切都講軍事化,走得非常匆忙,一聲令下,說走就走,呼啦一下子就把幾千人的隊伍拉走了。那些日子,北京的街頭常見載人和載行李的卡車急馳而過,都是運送機關幹部和知識分子到遠離北京的五七幹校去的,那氣氛就像是有什麼非常事件將要發生。若幹年後才知道,那是根據林彪的一個什麼號令采取的大動作。北大本來就定好了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在江西的鯉魚洲辦五七幹校,已經派去了第一批先遣隊到那裏做準備工作,但沒有想到大隊伍這麼快就到了。所以緊急中先遣隊隻為我們在荒地裏搭了幾座非常簡陋的大草棚,在露天盤了幾個土灶。每個草棚可住數百人,每個灶可供一個連隊(當時都是軍事編製)使用。草棚之簡陋說起來都不會有人相信,若幹根長長的杉篙,人字形交叉樹立起來,中間再用幾根杉篙來連接,就成為支撐整個草棚的梁柱,江西有的是竹竿和稻草,竹椽一搭,草簾一掛,一座草棚就起來了。
記得到達鯉魚洲的當天晚上,把行李放在大草棚裏,正在吃晚飯的時候,忽然廣播裏傳來晚上有雨的天氣預報。於是馬上得到命令,要立即為露天廚房搭一個草棚。已經預先搭好了架子,工宣隊的師傅(那時是由上級派來的工人宣傳隊和解放軍宣傳隊領導學校)就叫我和一些人爬到頂上去捆竹椽。我素來恐高,更從未在空中幹過活,但工人師傅叫了,不敢不上。硬著頭皮上去了,兩條腿緊緊夾住房架,雖然並不高,可是往下一看,心裏還是發虛,兩條腿一直顫抖不停。不久天果然下雨了,在細雨紛飛中,我們一直戰鬥到差不多天明,一座簡易的草棚終於在我們的手下建立起來了。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草棚,隻能聊避風雨,但畢竟是我們自己築的窩。盡管大家都疲憊不堪,看著它,心中卻浮起一種異樣的喜悅。
這樣的草棚我們住了好幾個月。鯉魚洲的天氣是冬天奇寒而夏天酷熱。第一個冬天是相當難過的,常常是外麵刮大風,裏邊刮小風,偶爾也下雪,連雪花也會隨風刮到棚子裏來。不過慢慢地就有了改善。按連隊區劃,建小草棚,每一座隻住幾十個人,每個連隊(一般是一兩個係或兩三個係)有好幾座棚子。因為有了經驗,也因為有了細心琢磨的時間,所以也就蓋得比較嚴實,手巧一點、本事大一點的連隊,甚至還蓋得相當講究和精致。除了蓋住房,也蓋廁所,開初是露天的,慢慢又改為帶頂的,也都頗有講究。周強同誌在初期就曾專門帶領一些人蓋廁所,而且負責設計,所以竟得了一個“廁所工程師”的雅號。
再以後就蓋磚瓦房了。磚是農場組織燒的,瓦則由我們連隊自己打。我們連隊買了幾台非常簡單的水泥打瓦機,人工操作,主要靠力氣。我曾經是打瓦班的成員,張少康也是。我們都比著打,看誰打得多,打得好。記得那時我的成績頗佳,加上插水稻也曾露過一手,在“奧林匹克”比賽時,插得又快又筆直,得了個冠軍。雖然身骨不壯,力氣不大,各種活兒卻都還幹得相當不賴,因而贏得戰友們贈我一個“巧克力”的美名。那些一排排陸續建起來的磚瓦房,頂上的瓦,幾乎全出自我們打瓦班戰士(那時候我們都以做五七戰士為榮)之手,不知道灑下多少汗水在裏邊。
五七戰士中夫妻雙雙一起下來的不在少數,還有不少帶孩子的,但在初期,都隻能分住在大草棚裏,過一種集體的戰鬥生活,而根本沒有家庭生活。以後條件改善了,不少夫婦都分到了一間房。像陸儉明、馬真夫婦就分了一間磚瓦房,我和許多人也都沾光,把箱子什麼的存放在他們那裏。
勞動可以創造世界,從我們自己動手修建房子這件事情上,多多少少有一點點體會。
走過鯉魚洲的路,世界上什麼路都能走
幹校生活中,令人不能忘懷的是鯉魚洲的路。
幹校所在的地方,原本沒有路,是先遣隊的同誌們替我們修了一條土路,成為鯉魚洲上的主幹道。上工下工,運送物資和糧食,都主要靠這條路。鯉魚洲的地,大部分是帶粘性的土質,又加上多雨,開春以後到了雨季,幾乎每天都是細雨紛飛。一下雨,路就成了泥漿,大半年中幾乎就沒有幹過,深的地方竟有一尺左右。在鯉魚洲上走路,那才真叫“行路難”。常常都會看見這樣叫人哭笑不得的景象:一腳踩下去,拔出來,雨靴陷在泥裏了,看見的隻是穿著襪子的腳;趔趄間,穿著襪子的腳又踩下去,再拔出來,襪子又沒了,看見的隻是什麼也沒有的光腳丫。中文係一位教師的兒子,在北京時是最調皮的,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很少見他哭過鼻子,可到了鯉魚洲,那條難走的路卻把他治住了。有一次陷到泥路上兩隻腳都拔不出來,竟一個人站在路中間放聲痛哭。
因此大家都說,走過鯉魚洲的路,世界上沒有什麼路不能走。過了將近三十年再來回味這句話,好像所指又不僅僅是那條難走的路,還概括了一種人生的哲理在其中。
自己種出的稻米真香
在鯉魚洲的勞動,除了為改善生活條件而進行的輔助性勞動外,主要就是種稻子。大部分人都沒有種過稻子,甚至有的連見也沒有見過。於是就在江西請了幾位老農民來做顧問。在他們的指導和幫助下,我們邊幹邊學,從撒種、育秧、薅草到收割,都全部拿下來,最後終於種出了稻子。我小時候曾在農村幹過一些簡單的農活兒,比如插秧什麼的,但撒種則一定是由有經驗的老農來做的,我從沒有沾過邊兒,這次在鯉魚洲卻學會了親自撒種。看見自己親手播下的稻種冒出芽來,又日見生長(每天都到地裏去看),在自己和戰友們的汗水澆灌下,慢慢變成一片翠綠,再變成一片金黃,再變成白花花的大米、香噴噴的米飯,心中便充滿一種難以言傳的喜悅。
苦中出甜,這甜才是真正的甜。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種稻的過程是極其艱辛的。最緊張的時候一天要幹十幾個小時,除正常的勞動時間外,加班是家常便飯,名目很多,早晨有早戰,中午有午戰,晚上有夜戰。最苦也最難熬的是夜戰。已經幹了一天了,人已極其勞累,白天的熱氣還未消除,卻還要再強撐著幹下去。或者是薅草,或者是收割。一般在稻田裏彎下腰來,就很少有直起來的時候。要是在稻田裏能躺下來,也許泡在水裏都會睡著的。更要命的是蚊蟲和牛虻的叮咬,鯉魚洲上的蚊子和牛虻特別多,又特別毒,咬得人痛癢難忍,卻抽不出手來對付它。收工回來,一摸腿上身上,重重疊疊都是大大小小的包。但是正因為經曆了這樣一番艱辛,當吃到自己親手種出的稻米的時候,就別是一番滋味,跟從前任何時候吃的米飯味道都不同。記得新稻子剛打下來,馬上就碾成米,全連慶豐收,吃新米飯。那香啊,真是一輩子都沒有品嚐過。甭說米飯,就連米湯也泛著綠,透著清香,喝起來美滋滋的。
一切都是自力更生,憑著自己的雙手和汗水改善自己的生活。記得剛到鯉魚洲的時候,一個連隊一百多口人,一頓飯隻吃一個冬瓜,每人的湯碗裏隻飄著數得出的幾片。以後生產發展了,生活就有了很大的改善,不僅有菜吃,也有魚吃,有肉吃。魚有時是農場裏組織人去打來分給各個連隊的,有時候也由連裏自己去買。鯉魚洲的魚,特別是鱖魚,真是肥美,以前沒有以後也再沒有嚐到過那麼好吃的魚了。連裏自己養豬,不但自己養,連宰也是自己動手。據說有一個連隊,還是由一位女教員動手宰的,真是巾幗英雄,了不起。這樣,隔三岔五就有一次“打牙祭”的機會。那時勞動量大,飯量也大,男同誌一頓飯吃五個饅頭是很普遍的,連我也是這樣。記得我們連隊有一次宰豬打牙祭,燒了一大鍋紅燒肉,定了這麼一條規矩:不限量,當頓管飽,管吃夠,隻是不許留下來。我們中文係有一位幹部級別很高的快六十歲的先生,竟一頓吃下了那時常見的長方大鋁飯盒滿滿一飯盒,還多是大塊大塊的大肥肉。由此可以想見那時候飯量多大,吃飯多香。這是隻有在繁重而又艱苦的勞動中才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