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燈像個終日癱坐在椅子上應付差事的保安,耷拉著眼皮呆呆盯住自己腳尖兒前的那一小塊橘紅色的地方,再遠一些,便都是銀白色的月光了。
夜風起,一個空鐵皮罐子沿著坑坑窪窪的土路滾起來,歪歪扭扭地在一扇虛掩的窗戶下麵碰了壁,那聲響在清冷的冬夜裏傳得格外遠。
聽到窗外的動靜,光著身子趴在地上的男孩胳膊下意識地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他小心翼翼地四處看了看,確定屋子裏沒有別人才試著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雙腿癱軟,隻好勉強撐起上半身穿過幾隻倒在地上的大塑料桶,奮力朝火炕爬過去。他看起來隻有十二三歲,滿身傷痕,左眼角兒還帶著淤青。男孩爬到炕沿兒邊上,轉過身背靠著火炕大口喘氣,他發現屋子裏不但有好些個破舊的大塑料桶,在牆邊還放著兩包水泥,其中一包已經打開用了一多半,地上也撒了好多,慘白的月色從窗戶斜透進來,他剛剛爬過的地方,騰起來的煙塵在漫無目的地飛舞。
一陣風吹進來,空中漂浮的煙塵被吹走,而地上的又被吹起來,它們爭先恐後地朝虛掩的房門飛過去,來不及等風把虛掩的房門吹得大開就紛紛順著門縫兒鑽出去了。看見門,男孩的眼睛一下子有了點兒光彩,他使勁兒挺直身子,向上伸出一隻手攀住炕沿兒,試圖把自己拉起來。
伏在炕沿兒上喘息的時候,男孩一眼看見炕上自己天藍色的校服,他趕緊伸手拽過褲子坐在地上開始穿,卻哆哆嗦嗦怎麼也穿不對褲腿兒,急得他快要哭出來。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男孩趕忙停了手上的事兒,張大嘴望著那扇虛掩的門。
門被拉開,一隻穿著軍綠色膠鞋的腳踏了進來,騰起的塵土朝四周翻滾而去,像是一個小小的核爆。
來人站在門口,手裏拎著一隻裝滿水的舊鐵桶,他把房門在身後關好拉上插銷,隨後來到一隻立在牆邊的塑料桶旁,放下鐵桶,把半包水泥倒進塑料桶。彎腰時,上衣口袋裏掉出一截兒巴掌長的白色骨頭管兒,他趕緊撿起來在鐵桶的水裏洗了然後直起身子把水甩淨,在衣服上擦幹後放在兩片幹裂沒有血色的嘴唇邊立起來,用一根小指堵住下麵吹了一下,那聲音就像是曠野裏遊蕩了千百年的野鬼,在夜色將至時和著風聲號哭。
他把骨頭管兒重新揣進上衣口袋,仔細係好扣子,從水泥袋子旁邊的灰土裏踢出一根棍子一貓腰拿在手裏,轉身開始攪拌塑料桶裏的水泥,順時針三下,逆時針三下,然後又順時針。
那人隻顧低頭抿著嘴唇攪拌水泥,自始至終也沒看男孩一眼。男孩卻一直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見那人抄起棍子,自己便拚命地往火炕和牆的角落裏倒退著爬過去,在地麵的塵土上留下許多淩亂的痕跡。
“叔叔......叔叔,我,我作業還沒寫完。”男孩的聲音帶著哭腔,“這麼晚不回家,爺爺奶奶該著急了叔叔,我下次再來玩兒好不好?”
那人像是沒聽到男孩這句話,頭也不抬,但又像是聽到了,因為他開始在嘴裏小聲念叨著什麼並停止了攪拌,隨後把棍子在塑料桶的邊兒上敲了兩下,震掉粘在上麵的水泥。
“啊!”
男孩被這兩下動靜驚得叫出聲兒來,身上抖得更厲害了。那人似乎因了這一聲這才想起來到房間裏還有別人,他扭頭用空洞的眼神看著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男孩,嘴角微微抽動了幾下,身子一歪,拎起裝著水泥的塑料桶慢慢走過去。
男孩的雙腳在地上踢騰起煙塵,兩隻細細的胳膊扶著兩邊的牆壁用力往前推著,恨不能把自己整個人擠進身後的牆壁裏,他幾次張大嘴想要呼喊,卻隻發出微弱嘶啞的聲音。男孩徒勞地嚐試著,並清楚感受到身後堅實的牆壁和火炕,最後渾身哆嗦著哭了出來。他掙紮著想要扭過頭去,卻又無法控製自己一次次地回過頭來看那個慢慢朝他走來的人。
“叔叔!叔叔你別打我!別打我!啊......”男孩剛哀求了幾聲,便從那人緩慢沉重的腳步中感受到令人窒息的絕望,他哀嚎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又顫抖著癱軟下去,隻好倒伏在地上朝另一個牆角爬過去,像隻剛被丟上岸的小蝦,脆弱又瘋狂地揮霍著最後的活力。
那人愣愣地看著地上男孩爬過的痕跡發了會兒呆,把拎著的塑料桶隨便往身邊一丟,掂了掂手裏的棍子,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握緊後提溜著走過去。
“叔叔!叔叔!叔叔!叔......”
棍子重重地落了下去。
窗外的風時強時弱吹吹停停,把屋子裏傳出的沉悶擊打聲帶走,碾碎在寒冷的夜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