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被人稱作“醫仙”的石善行。
或許是因為石善行的緣故,百毒穀方圓百裏之內又有人居住,有些中了莫名劇毒的人,不遠百裏千裏,慕名前來求石善行醫治。
有時恰逢“醫仙”雲遊天下,便在穀口搭棚住下,等候石善行歸來。
有些人病好了,索性在穀口住了下來。
年複一年,百毒穀口便形成了一個村莊。
大家便叫這個村莊為百毒莊。
百毒穀的主人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們的姓名各不相同,但一個共同之處是精通百毒。
江湖上還流傳這樣一句話:天下沒有百毒穀主解不了的毒。
三十年前,上官無垠成了百毒穀新的穀主。
上官穀主開始還承襲了前代穀主的風氣,治病救人,行善積德,後來,不知怎麼,上官穀主性情大變,他終年不出穀,有中毒者冒死入穀求他醫治,有時他竟見死不救。
幾年後,上官穀主性情又變,入穀求他解毒者,他必會將其治好,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百毒穀。
這樣一來,前來求他解毒的人漸漸少了。
百毒莊當然少了很多熱鬧。
不過,百毒莊客棧的生意並沒因此而清淡下去,這裏客棧反而越開越多,不足千人的百毒莊之內,居然有十八家客棧!
此中原由,其實也簡單:那些遠道而來的求救者,不敢輕易入穀,隻有在穀外苦等,不待身上的銀子花光,冒險入穀還是失望而返,他們是不會輕易決定的。
還有,隨著百毒穀在江湖中名聲大噪,一些別有用心的江湖肖小之人,仗著自己的武功,總想從上官穀主身上學到一些害人的毒術。
如此一來,百毒莊便魚龍混雜,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之人齊聚,受益的當然是這裏的客棧。
在所有十八家客棧中,最有名的當數“百毒香築”。
百毒香築之所以有好口碑,不因別的,就因為它幹淨。
另外十七家客棧其實也很幹淨,隻是做得沒“百毒香築”好。
百毒香築很小,隻是一棟兩層的樓。
百毒香築幹淨不在樓內,而在樓對麵的小巷。
百毒莊每條大街小巷都取了名字。
百毒香築門前的小巷叫草飛巷。
草飛巷雖不寬敞,但筆直,站在巷口望去,就能看見小巷盡頭的一座小樓和“百毒香築”四個字。
百毒香築上下兩層一共八個房間。
除去兩個房間,一個當餐廳,一個做雅座,可供客人投宿的隻有六個房間。
這些房間很小,每間最多隻能擺兩張床,這樣,就算客棧住滿,也隻十二個人而已。
住的客人少,賺的錢當然也少。
百毒香築的主人當然明白這一點。
百毒香築的主人姓庸,他的父母給他取了個很平庸的名字:庸碌。
意思不言而喻,就是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庸碌已經四十八歲,他的父母早已死了。
庸碌三十三歲時,娶了個妻子,叫玲瓏。
光聽名字,一定以為玲瓏是一個小巧美麗的女人,事實上,玲瓏很胖,胖得連走路也吃力。
自從“百毒香築”樹起口碑後,百毒莊便流行一句不知是褒是貶的順口溜:庸碌不庸碌,玲瓏不玲瓏。
庸碌明白百毒香築想賺更多的銀子,隻有少花多進。
少花是少請夥計。
多進是多吸引客人。
庸碌實非平庸之人,他果然做到了這一點:
少花,他隻請了一個夥計。
他請了這個夥計,並不是叫夥計端茶送飯,招待客人,而是隻叫他掃地。
而且,樓內的地,庸碌也不叫夥計掃。
夥計掃的,是那條用青石板鋪就的草飛巷。
庸碌第一天就給夥計下了死規定:任何時候,草飛巷都不能有一片枯葉!
他規定的任何時候是指天亮之後天黑之前。
當然,夥計也做到了這一點,任何時候,草飛巷看上去都一塵不染,幹淨無比!
就因為這,百毒香築很快聲譽鵲起,自然就達到了多進的目的。
除此之外,諸如打掃樓內衛生、招呼客人、炒菜送飯等一應雜事,皆由庸碌夫妻兩人來做。
有人給他們算過一筆賬,他們十年前開了客棧,至少已經賺了五缸銀子。
有人則暗暗地希望,有朝一日,橫禍飛臨他們的頭上……總有這樣一些人,自己賺不了錢發不了財,對別人日有金進總是忿忿不平,巴望人家倒黴。
不過,庸碌一直沒遇到過倒黴的事,百毒香築的生意一向很好。
直到兩天前,客棧裏的老客人忽然全都離去,而且沒有一個新的客人到來。
一向貴客盈門的百毒香築,變得冷冷清清起來。
庸碌對此大惑不解,他還以為百毒莊這兩天沒人來過,出去一打聽,事情並非如此,別的客棧裏這兩天至少住進了二十幾位客人。
哪裏出了問題?
草飛巷依舊枯葉不見,黃土不沾,百毒香築這幾個字依舊招惹人眼,怎會沒客人來呢?庸碌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巴望他倒黴的人暗暗心喜。
庸碌卻很鎮靜,吩咐夥計像往常一樣細心打掃草飛巷。
庸碌相信,倒黴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的,草飛巷一定會響起客人的腳步聲。
這天半夜,庸碌在熟睡,卻被窗外呼嘯的寒風驚醒。
天冷,可被窩裏暖融融的,枕著妻子的手臂變得酸麻,他想抽出來,妻子醒了。他說:“玲瓏,今夜好冷。”
玲瓏翻了個身,庸碌順勢抽出自己的手臂。
玲瓏呼呼大睡。
庸碌大睜著眼睛,居然無法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把妻子推醒,說:“玲瓏,天下雪了。”
玲瓏口中嘟噥著不知說些什麼,她把庸碌的雙手攏在自己的胸前,她的雙乳又肥又大,暖意融融。
以前,庸碌醒來,總喜歡在玲瓏的臀部撫摸,今夜卻沒這樣做。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開門的聲音——
庸碌知道,這是夥計出門掃地去了。
盡管一夜間草飛巷積雪很厚,可庸碌相信,天亮時,草飛巷肯定會變得清清爽爽,幹幹淨淨。
庸碌對這個平時不愛說話又很勤快的夥計感到相當滿意,夥計到百毒香築快六年了,六年來,夥計加起來也許還沒有說一百句話。
他有時想,夥計又不是啞巴,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不說話?
是不是有別的企圖?
他也懷疑過夥計,對夥計進行暗中監視,結果發現,夥計根本沒有別的企圖,純粹是不愛說話而已……庸碌隻聽見夥計開門的聲音,一直沒聽到他關門,庸碌在等,等關門的聲音……可關門聲遲遲沒有響起……
庸碌本想起來看看,可這時睡意襲來……
天終於亮了。
庸碌醒來,玲瓏已起床,她正對著鏡子描眉畫唇。
她從鏡子裏看到庸碌醒了,回頭一笑,說:“庸哥,你醒了。”
玲瓏身材不好,可是她這一笑,在庸碌眼裏卻是天下最美的。
玲瓏遞過衣衫,庸碌忍不住在玲瓏的右頰上親了一口,玲瓏嬌嬌地“嗯”了一聲。
倆人出得臥室,不由吃了一驚——
客棧大門敞開,門前的草飛巷白雪茫茫!
夥計居然沒把草飛巷的雪掃掉!
庸碌鐵青著臉,他足足盯了門前的白雪十分鍾,終於吼道:“小劍!”
小劍是夥計的名字。
可以想象,庸碌乍見滿巷白雪時的憤怒心情,照理,他是連一分鍾也無法忍耐的,為何過了十分鍾才大吼出聲?
原來,情急之下,庸碌居然記不起夥計的名字!
六年來,庸碌從未叫過夥計的名字!
夥計第一天到來,他問夥計叫什麼名字,夥計說:“我叫小劍。”
此後的六年中,由於夥計很少說話也很聽話,根本用不著他指指點點,所以,現在他足足想了十分鍾,才想起夥計叫小劍。
庸碌的吼聲很響,整條草飛巷都聽到了,隻是雪天清早,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之中,小巷兩邊的屋內沒人探頭張望。
小巷很靜。
小劍沒有在吼聲裏出現。
玲瓏說:“庸哥,小劍是不是沒起床?”
庸碌道:“我聽見他起床的。”
玲瓏說:“那麼,隨他吧,我們做自己的事。”
庸碌氣惱道:“草飛巷積著厚厚的雪,客人如何進來!”
玲瓏歎道:“庸哥,別的客棧向來都是隻掃門前雪,百毒香築……”
庸碌打斷玲瓏的話:“百毒香築連門前雪也沒人掃!”
玲瓏說:“庸哥,一大早別生氣。”
庸碌仍臉色鐵青,道:“玲瓏,你也看見了,這個該死的小劍,我吩咐他任何時候草飛巷都得幹幹淨淨,現在連門檻上都滿是雪。這……叫人如何不生氣!”
他越說越氣:“我看他老老實實,說話不多,還道他會死心塌地做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見他如此生氣,玲瓏說:“庸哥,我去掃吧。”
庸碌大聲道:“玲瓏,你說什麼!別說你是百毒香築的老板娘,不能去做夥計的事,就算讓你掃,這滿街的雪,你要掃到什麼時候!”
庸碌忽然噤聲——
他看見草飛巷的那一端,有兩個人踏雪而來。
這是兩個陌生人。
一大早,陌生人朝客棧而來,不是投宿,也是用餐。百毒香築已經兩天沒有來客人,庸碌頓時臉露欣喜,悄聲對妻子道:“玲瓏,有客人來了,你去接一下。”
玲瓏身軀移動,還未邁出門檻,就又站住了。
她不是不想去接,而是腳未邁出門檻,那兩個客人已經到了門口。
一個老太婆,一個老漢。
他們明明還在巷口,轉眼之間怎麼就到了門口?
盡管百毒莊經常有江湖異士或武林高手出沒,可是像他們這麼快的速度,玲瓏和庸碌還是第一次看到。
所以,玲瓏呆住了,她忘了讓開身體。
庸碌也忘了提醒她。
透過玲瓏與門框的夾縫,庸碌看見草飛巷白雪如初,雪中竟沒一個腳印!
沒有腳印,這兩個客人是如何過來的?
難道,他們生了翅膀?
還是他們有一身踏雪無痕的輕功?
好一會,玲瓏沒動。她身軀肥胖,隻要她站在門口,外麵的人便休想進去。
直到老漢說道:“你還讓不讓我們進去!”
玲瓏這才驚醒,她一側身
——請……
“進”字未出口,老太婆和老漢身形一晃,已飄進屋裏。
老太婆和老漢一進屋,便說個不休。
“小繁,我說過聽我的話沒錯。”
“呸!”老太婆道:“你說過什麼話?”
老漢道:“我說百毒莊最幹淨的客棧是百毒香築。”
老太婆道:“這是你說的嗎?”
老漢道:“難道是你說的!”
老太婆道:“別的客棧天沒亮就將門前的雪掃掉,跟雪比,地上再幹淨也是髒的。”
老漢道:“不錯,我也這麼想。”
老太婆又“呸”了一聲,道:“你若這麼想,就不會白花十兩金子了。”
老漢道:“什麼叫白花十兩金子?”
老太婆道:“我們要在最幹淨的客棧預訂房間,可你迫不及待在剛才的客棧就預訂了一個房間。”
老漢道:“我們已經找了十六家客棧,結果每家客棧都將門前雪掃掉一大片,隻有那一家,僅僅將門檻上的雪弄掉。”
老太婆道:“這兒連門檻上的雪也沒動過。”
老漢道:“所以這裏最幹淨。”
老太婆道:“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講。”
老漢道:“為什麼要你講?”
老太婆道:“因為這是我的主意。”
老漢道:“你隻是一個勁埋怨我決定得太倉促。”
老太婆道:“那你為何不聽我的話?”
老漢道:“那家客棧隻剩最後一個房間,若不預定,別人搶了先怎麼辦?”
老太婆道:“結果呢?”
老漢道:“我花十兩金子預定房間,你還在埋怨,我就說,那我們就到百毒香築去看看,結果,發現這裏最幹淨。”
老太婆道:“呸!”
老漢道:“小繁,我們商量好的,若是我對,你叫我一聲貢師兄的。”
老太婆又“呸”了一聲,道:“老貢,我們在路上就已講好,如果百毒香築最幹淨,你便叫我一聲老婆的。”
老漢道:“小繁,別耍性子。”
老太婆道:“老貢,你再這樣老不正經,一輩子也休想指望聽到一聲貢師兄。”
老漢道:“小繁,我還沒老,叫我貢師兄吧。”
老太婆道:“你不老,我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