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又黑了。
夜幕裏的煙花樓跟往常一樣,不是燈火輝煌,也不是黑燈瞎火,而是每一層樓的四角都掛著燈籠。
今夜的風特別大,燈籠在風中搖晃,波濤在黑暗中沉響……
以往,都是夥計們來點燈籠,今夜,點燈籠的是曲眉。
女兒小彎一直跟在曲眉身邊,她已經十歲,她說:“娘,他們怎麼都走了?”
曲眉說:“不是還有人沒走麼?”
彎兒說:“娘,彎兒從來沒見過他們。”
曲眉說:“他們都是爹的好朋友。”
提到爹,彎兒說:“娘,爹爹是不是很快就會回來了?”
曲眉點了點頭,但她沒有說話。
彎兒很懂事,她知道娘等爹等得很傷心,便牽住娘的手,說:“娘,彎兒永遠不離開娘,永遠跟娘在一起。”
曲眉蹲下,她撫著彎兒的臉,眼中淚光閃爍。彎兒道:“娘,你怎麼流淚了?”
曲眉望著女兒問道:“彎兒,你怕不怕?”
彎兒睜大眼睛道:“怕什麼?”
曲眉輕聲道:“怕不怕有人殺了你?”
彎兒搖了搖頭,笑了起來,說道:“跟娘在一起彎兒什麼也不怕。”
曲眉抱住彎兒,在她的頰上親了親,說道:“彎兒真是乖,真是娘的心肝寶貝。”
彎兒撒嬌地依在了娘的懷裏……母女倆就這樣依著又講了一會話,彎兒不覺已睡去。
曲眉將彎兒放在床上,蓋好被,默默注視了好久,出了房間,又到頂樓呆立——
冷風如刀。
曲眉全然不覺得冷,她倚著欄杆,望著茫茫的夜色,心裏默念著:清歡,清歡,你究竟在哪裏……
錢塘江潮來潮往,奔騰不息。
潮水將岸邊衝刷出成堆的亂石。
亂石叢中,立著兩個人影。
他們在黑暗中已經站了很久,一人開口道:“大哥,他們都走了。”
另一個黑影沒說話。
剛才那人歎道:“大哥,這些年來,我有沒有令你失望?”
“沒有。”另一個黑影終於說道:“謝兄弟,這些年你已幫了我不少的忙。”
原來,先前說話那人竟是謝醉!
另一人又是誰呢?
謝醉叫他大哥,難道他是……
沉寂。
淒風合著波濤,沒有人聽見他們說話。
過了好久,謝醉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想知道?”
“這麼多年,我替大哥做任何事,從來不問原因的。”
“現在為什麼要問?”
“我覺得,龍少俠、畢舵主還有……”
“你是不是覺得他們不應該死?”
“是的。”謝醉道:“他們收到煙花樓的傳書,日夜兼程趕來的。”
另一個黑影“哼”了一聲,道:“他們到這裏來,就應該有死的準備。”
“他們可以為煙花樓拚卻性命,如今卻死得不明不白……”
“哼,我曾經都幫過他們的忙,他們為我而死,也是應該的。”
謝醉默默道:“大哥吩咐我叫他們來,就是為了殺了他們?”
“不是。”另一個黑影道:“我原以為,他們會為了我齊向花劍侯發難,想不到他們居然都是貪生怕死之人!”
“不是他們貪生怕死,而是……”
“什麼?”
“就算大家一齊發難,也不一定殺得了花劍侯。”
“謝兄弟,別說了,你說他們不是貪生怕死,那他們為何要從煙花樓逃走?”
“這……”謝醉一時語塞。
“不過,他們能堅持到第五天才全部逃離煙花樓,也出乎我的意料。”另一個黑影道:“我原想,隻要龍涯一死,最多殺了畢舵主,他們就會逃得一幹二淨……”
謝醉驚訝道:“你有意要嚇走他們?”
“當然,既然他們未能按我的願望去做,留下來隻會妨礙我的手腳……”
“難道大哥已經……”
“我已經有了必勝之計。”
“要不要我幫忙?”
“當然要你幫忙,你看煙花樓頂是誰?”
謝醉不用看也知道,那一定是曲眉,正要回答。
黑影道:“你看看清楚再說。”
謝醉這才抬頭,夜幕裏的煙花樓在燈籠的映照下顯得朦朧而模糊,可謝醉還是看見了,煙花樓有兩個身影,他不由一怔,道:“那是……”
黑影冷冷道:“另一人便是人麵獸心的花含香。”
謝醉好像明白了什麼,道:“大哥,是不是我們聯手夾擊,突襲花劍侯?”
“不。”黑影道:“你隻要回煙花樓殺了曲眉……”
“什麼?”謝醉驚道:“你要我殺大嫂?”
現在可以肯定,這個黑影便是山清歡!
山清歡不是死於刀尊刀下了嗎?
他怎麼還活著?
山清歡為什麼要致花含香於死地?
也許,天地間隻有謝醉一人知道這個謎!
但山清歡要他殺曲眉,他顯得萬分不解,正要問個明白,山清歡匆匆道:“照我的話去做便是!”說畢,人影已經消失!
黑影消失不久,謝醉就聽得淒風中似有腳步聲。他大吃一驚:夜半三更,誰會在煙花樓附近出沒?
側耳再聽,那腳步聲又不見了。
謝醉凝立不動,過了一會,仍不見有任何異動,尋思道:“難道是我聽錯了?”
接著又想:“大哥剛才匆匆離去,是不是先我聽到了這個聲音?”
他在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見黑影回來,自語道:“大哥要我殺大嫂,這……叫我如何下得了手……”
又等一會,還是不見黑影回來,謝醉便提氣,運起輕功,悄無聲息地接近煙花樓,他來到煙花樓前的樹林裏,抬頭,此時他清晰地看見,樓頂兩個人影正是曲眉和花含香,他驚疑道:“難道正如大哥所言,大嫂她……”
花含香在曲眉身後已經很久,他一直沒開口。
在暗淡的燈影裏,曲眉顯得很瘦小,冷風一直不停,她有時忍不住會打個冷顫。
可是也沒有絲毫回房間的意思。她雙眼凝著前方,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期待什麼東西出現?
看見曲眉,花含香的心就會隱隱作痛起來——
她令他想起琴心!
琴心是她內心永遠的痛!
他很想告訴她有關他跟琴心的事,可他又不知如何開口,就這樣默默站著。
“你為什麼不走?”曲眉緩緩說道:“就算你還想在這裏多住一兩天,也不用陪著我挨凍。”
“我……”在曲眉麵前,花含香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人。
“你不怕刀尊殺了你?”曲眉道。
花含香沒有說話。
“你跟鬼刀王的傳人有一月之約。”曲眉幽幽道:“為了我,你不惜違背諾言?”
花含香還是沒有說話。
“我真的很像琴心?”
“是的。”花含香馬上答道。
“你很愛琴心?”
“是的。”
“你愛她,是因為什麼?”
曲眉自己接了一句:“是因為她的溫柔和美麗?”
“在愛人眼裏,女人都是美麗的。”花含香道:“琴心並不溫柔。”
“一個女人,光有美麗,沒有溫柔是不夠的,你究竟喜歡她什麼?”曲眉道。
“連我自己也不清楚。”花含香道:“我隻知道,我的心已被琴心完全占據了,我已經不能沒有她。”
曲眉被花含香的回答吸引,她很想知道令花含香如此神魂顛倒的是怎樣一個女人,她還沒有問,花含香說道:“你想知道琴心是怎樣一個人嗎?”
曲眉道:“想。”
“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花含香一字一頓道:“琴心是一個殘疾人,天生患有癲癇症。”
“癲癇?”曲眉果然怔住,她轉身,疑惑地注視著花含香。
花含香的臉神現出痛苦之色,接道:“你是第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曲眉凝視他良久,道:“為什麼要告訴我?”
花含香很快恢複平靜,他的回答很簡單:“因為你長得很像琴心。”
曲眉微微道:“就這麼簡單?”
“你以為有多複雜?”
“你真的沒把我當琴心。”
“沒有。”花含香道:“我說過,天下沒有人能代替琴心。”
“那麼……”曲眉這時才問一個月前就該問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替煙花樓去赴約。”
“因為是你讓我覺得琴心還活著,隻要琴心活著,我就不能死。”花含香道:“所以,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給的,我應該替你做一件事。”
頓了頓,又道:“當時我留下一隻火翎鳥,它伴我多年,無論我在哪裏,它都能找到我,在你需要我的時候,隻要放了它就行了。”
曲眉道:“可惜它五年後就死了。”
花含香默默道:“人都要死,何況一隻鳥。”
“它伴你多年,它死了,你好像一點也不心疼?”
“有你為它心疼就夠了。”
“我?”
“你在海邊為它造了一座好看的墳,對不對?”
“誰告訴你的?”
“九叔。”
曲眉歎道:“那是我見到的最喜愛的鳥。”然後又問:“琴心是不是也很喜歡它?”
“是的。”花含香似陷入沉思,道:“琴心曾對我說,我是她心目中的火翎鳥。”
曲眉道:“在你眼裏呢?”
花含香道:“在我眼裏,琴心就是火翎鳥。”
“看來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火翎鳥。”
“很多人都以為我們青梅竹馬,其實……”花含香的聲音略顯低沉:“我第一次看見琴心,正是她癲癇發作時。”
曲眉又怔住。
花含香緩緩接道:“那是十九年前,秦嶺腳下的一座土房子,我聽到有人呻吟……琴心全身痙攣,口吐白沫,已是人事不省……她那時的樣子很可怕……”
“她那麼可怕,你就喜歡上她了?”
“不,我當時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我隻想救活她。”
“你不知道她是誰,卻要救她?”
“救人並不需要知道她是誰。”
“如果她是你的仇人呢?”
“仇人也一樣,救人是每個人的義務。”
“你從來都是這樣做的。”
“救不救得活是另一回事,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盡力而為。”花含香淡淡道:“我用內力使琴心很快恢複了神誌,就在這時,出現了意外……”
曲眉在聽他往下說。
“琴心的爹是山中獵手,他打獵回來,以為我對琴心不利,沉重的鋼叉猛紮過來。”
花含香說道:“我剛剛耗去真氣,如此勢大力沉的鋼叉我此時無論如何不敢用手去抓,而如果我閃開,琴心神誌方清,這一叉肯定會要了她性命……”
曲眉略顯緊張,道:“那怎麼辦?”
花含香道:“我隻有拚著受他一叉,於是便坐著一動沒動……”
“結果呢?”
“結果,鋼叉被我體內的護體真氣反擊,鋼叉的鐵柄穿透了他的胸口,唉……”
“你好像很後悔?”
“是的,如果我知道花家內功會轉化成護體真氣,寧願用手去接鋼叉,哪怕是廢了這條手臂……”
“為了一個陌生人,你居然甘願廢一臂?”
“我的手臂哪能跟人的性命比。”
曲眉狐疑地望著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花含香道:“人的生命都是一樣的,根本沒有高低和貴賤之分,跟人的性命比,任何東西都顯得微不足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曲眉似乎很快就信了他的話,道:“所以為了救回清歡,你願意將花家祖傳的劍譜拿給天府五煞星?”
花含香點點頭,歎道:“世界上就是有那麼一些人,他們不肯相信,不該自己擁有的東西是永遠也得不到的。”
曲眉低頭沉思一會,又問:“後來呢?”
“後來,等我發現護體真氣反擊已經晚了,琴心她爹臨死前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琴心天生患有癲癇,我死了,誰來照顧她?”
“你答應他照顧琴心?”
“沒有。”花含香道:“我當時還沉浸在後悔當中。”
“那麼,是琴心一定要跟著你?”
“不是,琴心根本不要我照顧她。”花含香道:“待琴心完全清醒,她默默地埋葬了父親,然後叫我離開她。”
“她是不是恨你殺了她父親?”
“也不是,琴心是一個非常理智的人,她的眼睛告訴我,她並沒有埋怨我。”
“但你還是留下來了?”
“是的,但是琴心並不知道我就在她的附近,我知道她的病不知何時就會發作,哪敢離她太遠。”
“你說她的病一年發作一次,你能等一年嗎?”
“別說一年,十年也得等,誰讓我害死了她爹?沒人照顧她,她根本過不了難關,不過……”花含香道:“我遇見琴心是秋天,第二年夏天,琴心的病再次發作……當琴心知道我因為她而留在了秦嶺,於是便答應跟我走……”
“這麼說,並不是你離不開她,而是她離不開你。”
“不,盡管我可以用內力使她渡過難關,可是她令我覺得很快樂。”
“你每年救她一次性命,難道還不及她給你的快樂?”曲眉道:“你說過,跟性命比,任何東西都顯得微不足道,這豈非是自相矛盾?”
花含香道:“不矛盾。因為,如果人活著沒有快樂,那這個人等於死了。”
“沒有她,你就沒有快樂?”
“人的快樂有很多種,但是,當我把琴心從死神的手裏搶回來,才覺得這是真正的快樂。”花含香微微笑道:“有什麼比救人一命更值得快樂?”
曲眉怔怔地望著花含香,良久才道:“現在我終於明白花劍侯為什麼能夠做到永遠不敗了,因為,你有一顆真正的愛心。”
花含香緩緩搖頭,又點頭,道:“人不可能永遠不敗,隻是,我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
隻有愛。
沒有恨。
這就是花含香。
隻聽花含香接著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恨?
“那是琴心教我的,隻要看見琴心那種仁愛的目光,我就無法恨任何人,哪怕是我的敵人!”
“誰是你的敵人?”
“世間任何邪惡的人都是我的敵人,我不恨他們,但我從不向他們低頭!”
曲眉忽然道:“難道你真的沒恨過任何人?”
花含香一愣,想了想,麵容稍改,道:“我隻恨過一個人。”
“那是誰?”
“我自己。”
“唯一恨的人是你自己?”
“是的,我恨自己琴心發病時不在她身邊……”
“那時你在哪裏?”
“寒天涯。”
花含香鬱鬱道:“我相約與鬼刀王決鬥了一天一夜,回到山下的小屋,琴心已經……”
“這不能怪你,你們是相約決鬥。”
“可是琴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