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度覲見乾隆的事情一再展期,直到第七天的下午,傅恒的管家小王才跑到驛館來,氣喘籲籲知會道:“我們老爺在裏頭傳出話來,請大人立刻遞牌子,在煙波致爽齋候見。”錢度還要讓茶,小王頭掏出表看看,說道:“那可不敢。限我酉時回報的,我府裏其實是軍隊,軍法‘失期當斬’,雖說不殺,發落我到黑龍江當三年莊頭,也很沒意思。”說罷一拱手,匆匆上馬,潑風價去了。錢度暗自嗟訝,也就不敢磨蹭,忙著換朝服、掛朝珠,理辮、整衣出門上轎趕往山莊,遞牌子進來,徑由太監導引至煙波致爽齋。離著正殿還有半裏之遙,裏邊又有一重門,卻是由乾清門侍衛守護。太監交待了差使給侍衛,指著裏邊甬道說道:“往裏我不能進去了,直往前走,一排五楹大殿就是。那門前的幾個大人,都是等著召見的。”錢度循階進了大院,到正殿前,果然見還有六七個官員都在大烏桕樹下等候,因見鄂善和莊有恭都在,使上前打拱寒暄。笑道:“二位先到一步囉?主子下來了沒有?”
莊有恭和鄂善都是深沉內向的性格兒,但莊有恭沒發跡前就和錢度相熟,比鄂善就少了點矜持。鄂善一笑算是作答。莊有恭笑道:“還沒呢,喏,主子在那邊偏殿宴請車淩幾個王爺,還有個黃衣大喇嘛、紅衣大喇嘛。若傅六爺一出來,就是宴畢了。”錢度看看左右,人都麵熟卻不相知,沒法說話,便和莊有恭攀談,說道:“主子待這四位台吉恩厚,真是異數。七天八次大宴。自古臣王誰得過這樣的殊榮?”莊有恭道:“是。諸王也真萬分感恩。昨日他們花了三百兩黃金,請紀曉嵐寫了一篇花團錦簇的奏折,寫得真是神完氣足——嗯‘外藩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國飛埃,遠域之勺水蹄涔,原屬天家滴露!聖明垂統,繼天立報,無為而治,德教孚施萬國,不動而化,風雅澤及諸彝,巍巍莫測,蕩蕩難名。帝壽遐昌,伏冀俯垂鑒納,庶存懷遠之義。微臣瞻天仰聖,不勝屏營之至……’嗯,寫得好,莊有恭不能辦!”他搖著頭,不勝感慨,錢度知道他噎起酸來沒完,趁縫兒笑道:“你要得人三百,也得嘔心瀝血——”一眼瞧見偏殿侍衛太監匆忙走下丹墀站班列隊,知道已經宴畢,忙道:“皇上下來了!”莊有恭忙轉過臉瞧,果見傅恒已經出殿,接著是尤明堂、劉統勳、紀昀魚貫而出,站在傅恒下首。接著便見四個戴著東珠王冠的王爺,躬著腰倒退出來。錢度笑道:“剛剛吃過酒,這麼著往台階下退,一不小心摔個仰八叉可怎麼好?”
“你以為這宴會也能吃飽喝足?”鄂善抿了抿嘴唇,算是“笑”,說道,“這是吃恩典,吃體麵尊榮的。回去重新再吃——”話未說完,便停住了。原來科爾沁王陪著乾隆出來。四個王爺忙又跪下辭謝,拱手過頂懇請乾隆回步。乾隆笑容可掬,說道:“這幾日你們也勞乏了,但你們既有心去北京朝拜老佛爺,朕不能阻止你們。老佛爺愛熱鬧,你們帶來的歌手給她老人家拉馬頭琴,跳舞,她老人家準歡喜得不得了,禮物倒不必太破費。老尤陪你們回去,你們想送子弟到京讀書,也允了,一並由尤明堂替你們安排。可惜這裏的那達慕盛會,你們這次不能觀賞,以待來年吧!”諸王聽通譯官譯了,又複叩頭,說了一堆蒙古語。這才小心翼翼退下。科爾沁王爺也辭了出去。乾隆目送他們出去,也不回偏殿,折轉身便向煙波致爽齋走來。候在殿門口的十幾個臣子立刻伏身跪了下來。隻聽乾隆腳步槖槖過去,一時又聽紀昀出來傳旨:“熱河都統,喀喇沁左旗、右旗都統,張家口大營將軍、副將進殿。其餘鄂善、莊有恭、錢度三人隨我來。”錢度這才知道方才那一群人都是武將,暗道:怪不得我都不認識。他移動腳步隨著紀昀到了專門候見的正殿西配間。
紀昀讓他們坐在杌子上,自己卻坐了下首,笑道:“這裏不比外頭,沒有茶點招待,隻好委屈老兄們了。各位可以在這裏談談差使,等會皇上見了,隻說部裏不能辦的事。如果時辰不夠,橫豎還要寫謝恩折子,附一張片子就成。”
三個人對望一眼,他們中間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爾泰的從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蔭,已經做了知府,又是考出來的進士,現在署理總河,比著巡撫還略高一點。如今他要給這個新進軍機的章京彙報差使,有點於心不甘,因問道:“六爺和延清呢?他們不聽聽麼?”
“他們有別的要緊事。”紀昀何等聰明的人,頓時已經明白,隻滿不在乎地一笑,說道:“六爺要布置秋獮一幹細務。統勳大人給皇上說今年秋決的事,皇上就叫兄弟聽聽。”鄂善點點頭,沉吟著說道:“磚河這邊是我的專差,說是署理河督衙門,河督衙門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東的接口處運河,淤泥已經泛上來。有一百多裏,船吃水不能過萬斤。過了萬斤就得雇纖夫拉,一個纖夫每天按兩錢工銀,枯水季節要加十幾萬銀子工錢。北京米價上漲就為這個原故。清江口黃河、運河交彙處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來靳輔、陳滿村夾堤裏頭有幾十萬頃涸田,逐年賣一些還能補貼,現在隻剩下一百多萬畝。按每畝官價五兩銀子發賣,隻能賣七百多萬銀子。後年之後便無地可賣,還要加增二百四十萬歲銀才能支撐,早點提說這事,免得朝廷到時沒有準備。”他胸有成竹,詳述各處漕運堵塞情形,說了足有半頓飯時辰,又道,“現在有翁、錢、潘三堂青幫保護糧船,道兒上不愁匪賊饑民劫奪,但押運錢不由軍費開銷。各地青幫還養活著一批閑漢、碼頭工頭,費用也是不小數目。各項一加,每年沒有五百萬銀子是斷乎不能維持。現在是四百五十萬,還短著五十萬,沒有旨意,戶部是不會給了河工上的。”
紀昀默不作聲聽完,轉臉看莊有恭,問“磚河工程第五倫和你都參與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揚州賑災,查看河工,江蘇、山東交界處淤塞,到底是怎麼回事?軍機處已經兩次行文,怎麼竟不見動靜?”莊有恭一笑,說道:“不但漕運,就是驛道,各省交界處路段也是最差。因為這些處段都是中央管,並沒有修河銀子撥到省裏,又在交界處,難以分段,又能推諉,所以不能統籌。”頓了一下又說自己的事,“已經收到軍機處的諭旨,我解去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差,原在翰林院,還存著一批圖書,有些宋版的秘籍,極為珍貴,有的還是北宋的孤本。我怕我到江南去主持南闈,這幹子翰林們盜書,都封存了起來。但封起也不是事兒,一啟封就又沒人管。繳出去,又不知該交給誰,我的差使沒有多少要說,不收學生錢,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還要請皇上麵訓。”他說完,錢度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說道:“銅政司——”紀昀笑著擺手止住了他,說道:“你們不是一回事。他兩個談完先去,你、我再談——鄂公方才說的,兄弟要關照一聲。戶部每年實撥四百五十萬不假,但海關上有直撥過去的,還有賣涸田的銀子,實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據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銀不止七百五十萬,銀子去向要報清。您再要五十萬,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現有銀子皇上已經覺得冒濫了,再多要,得有依據。還有涸田的事,我這幾日從駕,太忙,沒來得及知會。五兩,其實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幾次手,最後要賣到一百七十兩,好田要賣到七百兩。五兩是靳輔、陳潢時的定價。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來為這弊政說話,肯定惹皇上動怒。這實在犯不著。兄弟不能不說到。還有黃、漕淤塞的事,都要權衡好。下頭賺了銀子騙你,你不知情,說給皇上,豈不代人受過?”
“多承紀公關照了。”鄂善聽紀昀這席話是一片好意,他再傲岸,也不能不感動了,遂起身一揖,說道:“我在磚河上治理京畿的幾條河,雖說繁雜無比,究竟是個小局麵。不知道黃、淮、漕上這麼多的利弊,實在是愚昧。”“誰敢說鄂公愚昧!”紀昀笑道,“京師京郊這幾條河最難治,從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為上流情勢變幻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嚇人,衝房破堤,到了旱季又變得小溪似的。還有北京城積水,泄洪,排汙都要統籌。你和第五倫兄能幾年內治好,皇上是十分賞識的!”說著,出門看了看,見那群將軍們已經出殿,垂手下階,又見傅恒招手,便回身道:“請鄂、莊二公這會子就過去。”因天色已經暗下來,紀昀又命小太監掌上燈來,和錢度接著談。
錢度和紀昀是老相識。沒有進北闈時,常在一道會文吃酒。當了官一個出外任,一個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會在一處。錢度在燈下打量紀昀,隻見他氣度恢宏舉止安詳,錢度不禁笑道:“前陣在筵席上對詩,後又給主子娘娘治病,占盡了風流,起先以為隻是小意思,今日窺見大道,竟有滿腹的治國經綸。看你的城府,也是愈來愈深,我輩已經攀附不及,不是一個台麵上人了。”紀昀聽了一笑。他已經接到尹繼善的信,知道錢度在南京泡妓院的事。很想規勸幾句,但錢度在雲南銅礦整頓有方,乾隆銅錢流通量驟增幾倍,由此東南各省商產大盛,是朝野皆知的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麼風流?你才占盡風流哩!銅政上的事,你不必說,前頭都有折子。這就要調你戶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讓你聽,也有讓你知聞的意思。聽聽有益。”錢度不禁一怔,說道:“是戶部?我怎麼聽成刑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