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恰範時捷、道爾吉從儀門進來,後頭還跟著剛從北京趕來的劉統勳、黃天霸,道爾吉前頭先導,揖讓著劉統勳進月洞門,聽見這邊嚷嚷,都偏過頭來看。尹繼善已走上花廳台階,又回步來迎,笑道:“那是個官場失意、痰迷心竅、百藥不入的人,理他做什麼!前腳接傅六爺信,後腳延清你們就來了,好快的腿子!”劉統勳知他說的是張秋明,便隨著走進花廳,落座接茶,說道:“在承德皇上召見,說起過這人,皇上說,隔山拜佛不敬佛,到他當宰相,無山可隔,就好當曹操了。把他貶到廣州九品縣丞待選,重新拜起!”說得眾人都笑。尹繼善見黃天霸垂手站著,指座兒道:“天霸已是天下第一名捕,還和我鬧客氣!”黃天霸才揖手斜簽著坐在一邊。
“紀曉嵐這一次算是造起一個大聲勢,他大不易!”範時捷是個一喝茶就出汗的人,摘了大帽子揩著前額道:“不過我心裏還是犯嘀咕,天下圖書都收,都用車送北京,怕紫禁城也盛不下。還要看,要刪要改要校要編,那是多大一部《四庫全書》?”劉統勳笑道:“那是你讀聖諭讀得不仔細。不是見書就收,是要珍版秘藏,不然,北京城騰空也盛不下。饒是這樣,文淵閣裏現在書堆得已經沒有插腳地方了。”尹繼善用扇背輕拍手心,莞爾一笑,說道:“這部書大得很了。我粗算過一筆賬,修編學者沒有三百人,繕錄人少了四千,沒有二十年工夫此事辦不下來!什麼《永樂大典》,又是《古今圖書集成》,比起來都成了這個——”他伸出小指甲掐了一下,又道:“不過咱們還說咱們的正經事吧。天霸,你見過這裏巡捕廳江定一沒有?”
黃天霸聽他講說,修一部書要費這麼大精神氣力,心裏正驚訝嗟歎,被這位思緒敏捷的青年總督兜地一轉問到了案子,怔了一下才道:“標下已經見過江頭兒,還有馬總頭也見了。這個案子江頭兒隻打外圍,真正進‘一枝花’風水地裏蹚的,全是退休的老衙役。當初離南京我還心裏別扭,後來越看劉大人和尹大人的決斷,真是人神不測!‘一枝花’現在燕子磯、老故宮、虎踞關和玄武湖北機房屯四處香堂,有香眾約兩千三百人上下,靈穀寺南屯舊五通廟處設有一座總堂,總堂管著全省十三處香堂,南京的四處隻是代管,總共有在堂徒眾一萬四千名。敵情就是這樣。”
“‘一枝花’呢?”劉統勳邊聽,目光遊移不定,似乎在搜索著什麼,問道,“這些香堂裏都有我們布的眼線麼?”黃天霸道:“總堂和南京各香堂都有。下麵縣裏有的有,有的沒有布線。有的縣香堂隻初一、十五聚半個時辰就散了,詭秘得很。燕入雲再三打聽,他也真費了心,‘一枝花’似乎確實不在金陵了。他心緒很壞,找不到‘一枝花’想自殺。也要防他訪到‘一枝花’後通敵逃走,我兩個太保跟著他就為防這一手。朱紹祖和梁富雲都是精幹人,失不了事的。”道爾吉已聽過江定一彙報幾次,略知案子頭緒,便道:“像燕入雲這樣的,幹脆補進你的太保裏頭,有功名係著他,就不會跳槽兒了。”黃天霸笑道:“爺不懂江湖裏的事,十三太保變了十四太保就不香了。像燕入雲,也是無可奈何才跟了我們。與其用功名誘,不如鼓動他報仇,殺胡印中來得實在。但也可用功名虛誘一下,我還想請示延清大人能否接見他一次?”劉統勳道:“我們就不用見了吧。待他立功之後再見如何?”
尹繼善知道劉統勳是自矜身份,想想也有道理,又怕黃天霸失望,遂道:“不妨先委他一個千把總,且在你底下辦差。待這案子有了眉目再見他不遲。他現在還是個沒有身份的戴罪囚徒,善聽善見,於朝廷體麵有損。”劉統勳道:“元長,照天霸方才說的,江南省匪情已經清楚。我看可以動手剿了。隻是點點線線的太多,要一齊動手,一夜之間全部拔除,單靠巡捕廳是不成的。我看可以讓天霸主持,駐江南各地綠營兵來一管帶,會議一下,同一日動手,這樣可免消息走漏,元長以為如何?”
“這個不必。”尹繼善兩個鐵胡桃在手中刷刷地轉著,沉吟道:“‘一枝花’在各地香堂原都有明擺著的,不過仗些邪道法術,或驅鬼逐狐,或跳神祛疾,哄著愚夫愚婦入會。這一萬多人斷不能按逆匪對待。不小心激出大變,反而更不美。我讚成全省同時行動,但最好不要開會,用我的令箭。咱們商量好了,某日某時同時發往各縣,隻叫駐軍戒嚴待命,還由各縣捕快去,隻把各香堂為首的緝拿起來,出告示令其餘入會人到官衙自省首告,他們攤子壞了,再窩裏炮,沒有個能再藏身作亂的。南京這幾處聲勢可以大些,動一動兵助威,香堂裏要緊徒眾一體擒拿,然後取保待勘。不然監獄就擠不下了。”他拉開壁幕,口說手指,哪一處關防由哪一部行伍負責,何處關隘道路應如何設卡,都一一指示詳明,笑道:“延清來信,我就想這事了。隻要一開會就走漏風聲,這種事要迅雷不及掩耳去做,又要持重有節,平平和和地辦。太平了多少年,一下子各地大兵進宅,各城戒嚴,平空添些戾氣出來,於人心不利。延清兄您看呢?”
劉統勳欽佩地看著這位氣度雍容的總督,剛進中年的年紀,卻早已開府建衙,十幾年任方麵大員,兩代皇帝對他榮寵不退,笑道:“替你地方想得不周了,元長請諒解。這個策劃我看無可挑剔。天霸,學著點,過去有個李衛,是緝盜總督,政治上肯采人言,自己卻粗疏無學,元長這是從經書閱曆裏得的大道大學問,你不容易!”尹繼善道:“身在此處,不得不然。江南是朝廷的糧庫、錢庫,又是人文盛地,要越太平越好。天霸,出力的事交給你了,延清公和我坐鎮總督衙門,專等你的捷報。這個差使辦好,我和延清合折保你個副將!”
“謝尹大人、劉大人抬愛垂青,劉大人的訓誨標下都銘記在心裏,永誌不忘!”黃天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更是激動,“黃某是一個開鏢局走江湖的,能得二位大人如此知遇之恩,萬刀加身不足為報!隻是如此一辦,標下深恐易瑛等人畏懼網羅遠走高飛,將來緝捕不易。實是終生之憾!”“這個不要緊,”劉統勳目中幽幽閃著綠光,格格一笑,說道:“在承德我向皇上懇切地奏過。皇上說,‘穩住大局,拔掉江南大患,比什麼都要緊,你拆了她的廟,她就得當走方和尚!世上事有的怕打草驚蛇,有的就要打草驚蛇!朕就要看這女人在這一朝能弄出什麼名堂。朕要活的“一枝花”,瞧她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妖精!她沒有根子,充其量不過是個逃犯,哪個縣的衙役都能辦了她!’聖上有這旨意,我們可以放膽做去。”
幾個人聆聽乾隆的話,早已都站起身來,尹繼善道:“聖慮高遠!就照這旨意,咱們盡力而為。”劉統勳笑道:“你們還有事,我不再打擾了,和天霸我們回去合計一下,再來請你的令箭。”說罷辭出去,因見張秋明背著手仍在簽押房裏轉悠,劉統勳招手叫過戈什哈,說道:“告訴張大人,尹繼善留任南京總督,不去兩廣了。見麵日子有著呢!請他回府,不要擾亂公務,實在想不開,到驛館來見我劉統勳。”說罷向送行的尹繼善一揖去了。尹繼善也不理會困獸一樣紅著眼盯自己的張秋明。道爾吉打心底裏膩味張秋明,一落座便道:“這種人在我們蒙古叫老牛皮筋,什麼樣的寶刀都切不斷的,部落裏出這麼個痞子,老人們一商議就砍死喂鷹去了。和他客氣什麼,皇上有旨意叫他去當縣丞,我明天就給他放個缺,掛牌子叫他滾蛋!”
“漢人也有叫痞子,或者叫滾刀肉。”尹繼善絕不生氣,擺手請二人坐,笑道:“器量也是本領,還是等著部裏票擬來了再說。”範時捷道:“說怕他去尋劉統勳的不是,那太失金陵官場的體麵。”尹繼善道:“劉統勳一輩子專門對付這種人,刀下不知死了多少。他真敢去,未必能像我這麼客氣——咱們議一下征借典籍的事吧!”
範時捷籲了一口氣,總督和巡撫不是上憲下屬,總督偏於軍政,巡撫則偏於民政,征集圖書當然是他的差事。想了想,說道:“我自問才力,斷然不及元長萬一,所以還是唯你馬首是瞻。征書已是天下皆知,但各省都還沒動,一是借,是書主自己來報,還是官府去登門借,‘借’就有還,借據怎麼打,誰打?借來書交給誰,又怎麼交,將來怎麼個‘還’法?有的是珍版,借要有押金,購要有購價,這書價怎麼評,怎麼量,銀子從哪項開支?還有,哪些書征借,哪些書不征借,也都要有個細則章程,高低寬嚴都要得宜。這件事看似容易,辦起來棘手煩難呢!”“老範說的是。”道爾吉道,“比如我,已經有信兒,票擬離任出缺。沒有章程,連銀子也不敢批,批了我再一走,就變成了虧空。有些書是很值錢的,賣到萬金以上的宋版書我都見過,還有個古董鑒別的事兒,該由誰來辦。我說心裏話,製台不妨委員直接到藩司,專辦這差使,要怎樣我都沒有說的。要依著我的本心,寧可等,等別的省,有了成例,我們也好辦。”範時捷笑道:“老道怕虧空啊!現在早已有人鬧起虧空來了,你擔心個什麼?”道爾吉道:“我也沒那個擔待,朝廷征書我來擔虧空,也沒這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