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愈發忙碌,早出晚歸,腳不沾地。
鸞台寺的佛事辦得隆重莊嚴,楊堅連著齋戒數日,直至佛事完畢後,才回到建章宮。
朝堂的事漸漸理清,戰敗後百廢待興,父子倆又新接手天下不久,正是給朝臣立規矩的時候,許多事需親力親為,這幾日積壓了不少事務,於是從嘉德殿到弘文館再到皇宮大內,連著數日後,總算將手頭事務都辦清楚。
忙碌之中,楊堅有意避開南熏殿,就連戰青稟報那邊情形時,也未深問。
然而夜深人靜,卻總容易想起伽羅那裏的燈火。
趁機細理了下關乎伽羅的事情,連楊堅自己都覺得驚奇。
佛寺中救下她的時候驚鴻一瞥,隻覺得小姑娘很漂亮,尤其那雙慌張卻明亮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後來淮南遇見,才知道她是獨孤家女兒、高家外孫。高家的惡意在他初至淮南時就顯露無疑,他於是想,就當沒那回事吧。
懷著敵意審視高家的所有人,漸漸卻發現她與旁人稍有不同——
她會在英娥被刁難時設法解圍,哪怕她隻是個寄人籬下的表姑娘,她的外祖母還是繼室身份,全憑高探微的情分住在高家。她會偷偷打量他,暗裏拿掉高家幾個兒子設下的埋伏,避免他太狼狽,在他躲開陷阱時抿唇偷笑,帶些調皮。甚至她曾勸過那位最照顧她的高家表兄,別太為難他。
楊堅心細,這些事都曾留意過。彼時不過片刻感念,如今卻發現記憶清晰分明。
淮南風光雖好,卻滿是永安帝的爪牙,四處都是惡意而刁難的目光。
唯有她,如透隙而入的陽光,微弱卻明亮。
他抗拒她的身份,卻貪戀她的眼睛,貪戀她不經意間的調皮笑容。越是刻意抗拒,越是容易留意、琢磨,而後品咂出她的好處,甚至期待見麵。
那種矛盾的情緒,纏繞了他許久。
直至虎陽關之敗,伽羅再度出現在他麵前,謹慎而忐忑。鐵扇抵在喉間時,驚慌可憐。
彼時楊堅初入建章宮,因為根基不穩、危機四伏,加之家國動蕩、重任在肩,故而渾身鎧甲,費心謀算時,對所有人戒備提防。
包括對她。
一路同行同宿,數番危機,她出乎意料的鎮定態度令他驚喜,漸而欣賞。
韓擒虎明裏暗裏勸過多次,憑著理智,楊堅很清楚,留著她百害而無一利,卻還是沒忍心將她送入西梁那樣的虎狼之地。甚至在昭文殿裏,對著無聲哭泣的她,明知會觸怒父皇和舊臣,卻還是許諾營救她父親。
這世間原來有些事情是理智難以駕馭的,她之於他便是如此。
也是那時候,楊堅才明白,他原來那樣在意她的悲喜。
見不得她哭,見不得她孤身赴險,卻想將她護在翼下,遮風擋雨。
即便前路困難重重。
楊堅盤膝於榻,麵前是失而複得的玉佩,和曾紮入指縫的鋼針。心緒翻滾,毫無睡意,他驀然轉身下地,抄了慣用的漆黑長劍,推門而出,於殿前練劍。直到滿身疲累,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
楊堅再度站在南熏殿外,已是六月初了。
盛夏時節,天氣漸漸悶熱,伽羅正躲在院中涼亭裏納涼。
涼亭建得簡單,兩側種了紫藤,虯曲的枝幹攀援而上,繁茂的葉子如同簾帳,隔出一方清涼世界。她穿著身煙羅撒花裙,半臂的袖口推至肘處,白膩的手臂上,紅色的珊瑚手串清晰分明。
她的身側是華裳,對麵是虞世基,三人圍桌而坐,桌上放著那隻拂秣狗。
拂秣狗麵朝伽羅,在華裳手底下溫煦趴著,伽羅正小心翼翼的伸指觸碰它頭頂軟毛,滿麵笑容,如同春日盛放的花。那狗性情溫和,任由她撫摸,還伸了前爪給她,虞世基借機握住它前爪,遞向伽羅,讓她捏捏軟綿綿的肉爪子。
伽羅碰了碰,覺得新奇,又拿指頭捏其間。
旋即,笑著看向虞世基,直說有趣。
還真是……像家人啊!
楊堅故意放重腳步上前,那邊三人聽見動靜,忙起身拜見。
虞世基最先察覺楊堅眼中的不善,行禮過後拱手解釋道:“屬下辦完事途徑此處,順道過來看看表妹。”
“嗯。”楊堅頷首,“韓先生在嘉德殿。”
虞世基會意,“屬下告退。”
楊堅待他離去,伸手往那拂秣狗身上揉了揉,看向伽羅,“不害怕了?”
“它不咬人。偶爾逗弄也很有趣。”伽羅抬頭望著楊堅,眼底笑意稍微收斂,卻如春光瀲灩的湖水,照到人心裏去。閑居無事,她還稍作裝扮,在眉心拿朱丹點綴出紅梅,映襯明眸翠眉,更增麗色。嬌麗的臉上笑意淺淡,她讓華裳親自奉茶,滿含期待的問道:“殿下今日過來,可是為了鸞台寺的事情?”
“明日可以前往。你戴上帷帽。”
“遵命!”伽羅喜形於色。
楊堅就勢坐在桌邊,接過伽羅親自捧過來的茶杯,忽然皺眉,“你就隻有這幾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