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樂二公送他們去了,複坐下。史公長歎道:“弟先以為老先生尊言太過,此時看起來,真是朝廷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前,禽獸食祿了。”恨聲不已,複道:“真鐵漢,真忠臣,何在?”樂公道:“此輩庸人,不足與較,且相商此事要緊。”史公道:“弟此時怒激於中,意不能想出一條道路來。”
樂公道:“弟倒想了一策,尚不知如何?傳合城大戶,三五百金以上者,明早都到敝衙。我二人以婉言勸之,激以忠義之氣。那三小縣窮民一年出數十養兵,難道這一個大京城湊不出三萬銀子來?”史公想了一想,道:“老先生此想雖妙,便恐未能。”樂公道:“老先生何以見得?”史公道:“那三縣的人豈都是一心向義,專為捐助朝廷的?他要顧身家性命,保護父母兄弟妻子,不得已而出者居多。況是大勢使然,十家有七八家出了,那兩三家就不得不出。且每年一家隻出五金,力還易為。這三萬金要一時拿出,他自己又無急難,如何肯舍?”樂公道:“弟也想到此處,偌大京城難道沒有四五千大戶?每人不須十金就夠了,恐也還易舉。”史公道:“若做得來,是極妙的了。先生請回,今日趕著命人去傳,明早弟到貴衙門來。”
樂公一到衙門,就傳了。次日,史公老早就來了,吃了便飯。下屬來稟各鋪戶到齊了。呈上兩本冊子,是地方鋪家的名字。二公看了,恐衙門丹墀窄小,人多站不下,遂同步到大門外來,把上項的事說了一遍,要他們樂助這宗銀兩,說了許多忠義的話,又道:“這也不強你們,但出在你各人心裏。願出多寡,就注在各人名下。”
說完,吩咐人把那花名冊拿與他們親自去寫。他二公進來,兩縣吩咐書辦拿了冊子叫人去寫數目。二公在堂閑話,外麵傳進文書,係毫州知州申文:
南直隸毫州知州金蘇為懇恩旌獎節烈以勵人心事。流寇大隊盡駐汴梁,其遊賊四出劫擄,民間子女多遭淫掠。職所屬離城百裏,有一節義村烈婦餘氏,係何光衛之妻。年十七,適光衛,今始十九。聞賊將至,知其地賊所必經。烈婦即以針線密縫衣褲,預為死計。明旦寇至,乃抱幼女同從侄女唐氏婦走避。道遇賊,即投水中。既沒複浮,仰見唐氏婦尚佇溪畔,乃大呼曰:“汝欲出醜耶?可速下。”於是唐氏婦亦投水死。三旬寇退,光衛歸家,循溪十餘裏得烈婦屍,尚緊抱幼女,而唐氏婦附焉。時值盛暑,已經匝月,兩屍麵色如生,毫無腐穢之氣,見者無不驚歎。地方呈報到職,據實通詳,祈恩旌獎。毫州之地正當孔道,賊若南侵,決不舍此而出他途。今旌獎二氏之貞節,不但使婦女聞知,舍淫就義。亦可激勵男子,奮忠義之心,或可守此彈丸之地。雲雲。
樂公看了,遞與史公,歎道:“一鄉僻女子能知死於節烈,而須眉男子食朝廷之祿,反俯首從賊搖尾乞憐,是何心哉?”樂公吩咐做本,題請旌獎。午後,下屬送進冊子來。二公翻開一看,許多當鋪、綢緞鋪、金珠鋪都是一兩二兩居多,三兩五兩的還有些,一個十兩的也沒有。翻到後邊小鋪戶來看,盡是一兩。突見一個錢米鋪鮑信之,注著助銀一百兩。二公驚訝道:“多少大鋪家連十兩的也沒一個,他一個錢米鋪能多大本錢,肯出這些,必有緣故,叫他進來。”
衙役出去傳呼,鮑信之隨了進來,跪下,二公道:“你起來。”他便立起。樂公道:“近前來。”他走到跟前。樂公道:“兩本上,約四千多人名,十兩的並無一個。你有多少家私,就肯捐出一百?”鮑信之又跪下,樂公道:“不必跪,起來講。”他站起,道:“二位老爺,今日之舉,不過是忠君愛民的事,又非自己要入私囊。小人但恨本錢少,鋪中不過三幾百金的局麵。若家私大。就助一千二千也該的。流賊凶惡,恨不得殺盡了他,以除眾害。小人雖是小民,也有些忠義之氣,但恨力量不能。”二公聽了,歎道:“若人人皆如你心,何事而不可為?”
叫書辦將冊內銀數一算,通共不足萬金。史公道:“這尚不足三分之一,奈何?”樂公道:“這銀子如今且不要予他們的。倘事做不來,豈不像騙百姓的銀子用。且叫他眾人回去,等用時再來傳諭,不用就罷。”
眾人散去,鮑信之也去了。史公道:“這事怎麼處?”樂公道:“此時急也無益,且稍緩再為設策。”史公道:“做官到底是貪婪的好。我輩在宦途不為不久,職也不為不尊,而竟毫無私蓄。要有宦囊,何必費這許多周折?”樂公笑道:“不然,那種肯聚斂宦囊的人,未必肯來做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