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你被這世界溫柔相待05(2 / 3)

其實,在那時,憑良心說,我尚沒有對這個剛從我肚子裏鑽出來的胖團子產生多麼強烈的感情,相比而言,那聲“寶寶”裏的溫情與依戀,都屬於我的外婆——在我前三十年的生命中,她始終都在。

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孩子。

在我尚不足一歲的時候,媽媽要去考大學,外婆便提前退休來照顧我。就因為提前了半年,從此許多漲工資、補發工資都與她沒了關係。當然她念叨這事兒也念叨了一輩子,但念叨到末尾,又總是用那樣慈愛的目光看著我,她點點我的額頭,感慨:“都是為了你呀,大乖乖。”

我被這聲“大乖乖”籠罩了三十年。

三十年的初始,是一個藥罐子一樣的小姑娘,身體不好,常常發高燒。半夜燒到41.5度,爸媽不在家,外婆嚇得腿都軟掉,幾乎是爬到門口找鄰居送我去醫院。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裏,每天四次盯著我吃藥。因為身體不好,我沒有上過幼兒園,即便上了小學成績也在下遊晃。每次考試之前都要發高燒,外婆就整夜整夜守在我身邊端盆水給我冷敷。後來長大一點,身體慢慢健康起來,成績也漸漸提高。初中、高中一路讀過去,十九歲,我到千裏之外的地方讀大學,每周與她電話聯係兩三次,可到了這時,她已耳背。

我打電話的聲音永遠是寢室裏最大的,但又不能特別大,因為怕她的助聽器裏產生蜂鳴。我慢慢地大聲說話,要咬字清晰,要讀音標準,要用盡量簡單且少同音字的詞句。而她,大約全寢室都能聽到她在電話那邊大聲囑咐我,說她每天看著電視上的天氣預報,看濟南的溫度,明天要下雨啊,你記得帶傘。通話最後,總會有那麼一句:“還有五個星期你就要回家了,乖乖,我天天看著月份牌數啊數啊,數一天,我的大乖乖就離回家近了一天。”我也在電話這邊歡喜地笑,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句話在多年後的回憶中,不計時間地點,都會令我流下淚來。

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場景——每次節假日回家,當我走到樓下時,還不等上樓,就能看見樓上某個窗戶被推開,她一頭雪白頭發露出來,好遠就衝我招手。她在樓上大聲喊我的乳名,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拎起行李往家跑,上樓,門早開了,她站在門口,一把抱住我,嘴裏念叨著“可算回來了,我在陽台上都站了三個鍾頭了”……她的身高才到我下巴,我彎下腰環抱她,深深嗅她毛衣上一點點樟腦球的味道。

就為了這個熟悉的味道、這對我而言代表“家”之全部意義的味道,在三十歲之前,除了蜜月旅行,我將一切節假日都用在了“回家”上。許多次,我看《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向往那些山山水水的峻秀,但隻要抬起頭,看見她雪白的頭發、盯著我時心滿意足的目光,我便再也邁不出旅行的腳步。我知道我已經離她太遠了——當我在這個距離家鄉四百七十公裏的城市安家落戶、生兒育女,我能給她的,也不過就是法定節假日的片刻相聚。沒有人知道,盡管我已經用所有可能的時間去陪她,但遺憾的情緒仍在我心裏起起伏伏。那些不得不存在的別離、那些遙遠的想念與陽台上的等待……此後的半生,隻要記起,便是痛悔。

她在我三十歲那年的冬天離開我。

臘月二十四的深夜,天寒地凍,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作“無能為力的絕望”,就像電視裏那樣,看儀器裏那道起伏的綠線漸漸變直,發出尖銳的呼嘯……那是一場噩夢,可又是她盼了太久的相聚。在生命的最末程,她每天艱辛地支撐著,或許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天——十五年前的同一個夜晚,外公在淩晨離開我們。

她從不吝於對我炫耀她的愛情:她的男人,才華橫溢寫一手好文章,字也漂亮,長得不帥但心疼老婆,見她心髒不好,雖隻得兩個女兒卻毅然選擇結紮。她反反複複告訴我“電線杆子高,也不能摟著睡;長得好看有什麼用,老了老了都一樣;錢多也是愁,太有錢的兩口子也不一定能過好日子”,很久以後我恍悟,因為父母工作忙、見麵少,其實我所有的愛情觀,都是外婆幫助樹立。

其實,她是外公的續弦,但也因為她的緣故,我的擇偶標準變得更加客觀。我曾經問過媽媽:“如果我嫁給一個離過婚或喪偶有孩子的男人,你能接受嗎?”我媽表情淡然地答:“這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你姥姥就嫁給一個喪偶有孩子的男人,她也過得挺好。”聽到這個答案,我微笑——你看,她影響的,其實是一個家庭幾代人的坦然。

正是因為這份依戀,相守四十年後,外公離去,她瞬間蒼老,花白的頭發沒多久就變得雪白。許多人讚她的頭發好看,說是像電影表演藝術家田華老師。我卻想,那大約是她的愛情,留給她的最後紀念。

這也是我在外公過世後,再一次直麵死亡與失去。殯儀館裏,我抱著她的骨灰盒一步步往祭奠的區域走去,下雪了,又結成冰,台階很滑,我穿著單鞋,腳凍僵了,隻能努力一步步使勁踩下去,走穩——我怕顛簸,我知道她暈車又暈船。

她葬在麵向大海的山坡上,在我爺爺奶奶的墳塚邊,第一縷陽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因為她說過喜歡那個向東的、看似尋常的山坡,喜歡那裏到處都是鬆柏,還有和氣的親家相伴。她覺得和相熟的人在一起,安心。

送她和外公去安家落戶的那天,表弟扛來了六棵碩大的迎春花枝,小輩們一起扛上去栽下,然後輪流下山提水澆灌。拎著水桶走在半山腰上,我抬頭看一眼遠處藏在陽光裏的海岸線,想象著,春天來的時候,像海子說過的那樣,她生活的地方,才是真真正正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愛她。遺憾的是,我已經記不清到底有沒有對她說過這三個字。

也因為這場別離,我第一次想起許多關於未來的事,比如,未來的歸宿。

晚上臨睡前,我跟阿呆哥商量:“將來,我想回到大海裏去,你怎麼想?要回長江嗎?”

阿呆哥舒口氣,“百川東到海,的確是個好歸宿。”

一拍即合。

就此說定:如果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人先離開,另一個要記得把對方有用的器官捐獻給需要的人,然後帶上骨灰,撒到大海深處。

至於後離開的那個人,就交給你們了,我的孩子們。不要舍不得,其實人生一場,最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是否能留下被後人惦念的痕跡,至於死後,不過是大自然的一抔養料。

媽媽沒有遺憾:她因愛長大,因愛懷念,因愛滿足——至少在眼下這一刻,婚後第八年的這個晚上,你們的爸爸不僅願意隨你們的媽媽到她的故鄉,而且願意和你們的媽媽相約,下輩子繼續做夫妻。

當然,媽媽也知道誓言多有夭折,許諾常不恒久,八年的婚姻隻是人生中的短短一瞬,但為了這個約定能夠成真,為了給你們的幸福有處安放,爸爸媽媽願意努力——努力活著,努力愛,努力到生命盡頭,微笑放手。

所以那天,晚上睡覺前,在給咚咚講完這個叫作《風中的樹葉》的繪本故事後,我在扉頁上寫了這樣的話:

寶貝們:

我寫這些字的時候,叮叮十個月大,咚咚兩歲七個月大。

十個月的叮叮逮啥吃啥,兩歲七個月的咚咚已經是幼兒園的好寶寶。

你們轉眼就已長大。

正如爸爸媽媽在慢慢變老——我們再不情願,時間也從不回頭。

這本書裏的十片葉子也是一樣的:春天裏風華正茂,秋天裏零落成泥。

但它們的生命變為另一種形式繼續:在燈籠上、篝火中、土壤裏……春天來了,新的葉子因舊葉子的滋養而更加蓬勃。

就像爸爸媽媽終會離開你們,死去。到那時,我們的痕跡或許在土壤裏,或許在湖海中,我們甚至可能沒有墓地,但你們知道,我們永遠在你們身邊,便已足夠。

當你們望向無垠的土地時,當你們注視寬廣的海洋時,我們正在以新的方式滋養這個世界——隻是一捧灰,但那是我們對這世界最後的奉獻。要知道,每一個有意義的生命,都不會因死亡而永遠消失。

願你們成為有意義的人,擁有有意義的生命,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淡定從容地生活!

——咚咚和叮叮的媽媽 於“我們的家”

寫到這裏的時候,我又忍不住想起了和咚咚的那段對話。

那天,掃墓回來,我問兩歲的咚咚:“還記得太姥姥嗎?”

咚咚搖頭,表示不記得。

我摸著她的小臉蛋,我說太姥姥生前特別喜歡你,總說你睡醒了一睜眼就朝她笑。

兩歲的咚咚聽到了,咧嘴一笑,奶聲奶氣地告訴我:“太姥姥回家啦!”

我瞬間哽咽。

是的,或許真是這樣,那是她的家,是她愛了幾十年的人在那裏等她。她曾說,再不會有人比他對她更好了。

所以,不需要哭。

而我的孩子們,願你們的人生也能如此:珍視生命,相信愛,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即便爸爸媽媽離開,也要微笑,微笑著看遠處的海洋,爸爸媽媽就在那裏。

永遠在。

我的孩子們,媽媽無法給你們更多物質上的財富,便隻能與你們分享這些粗淺心得——終有一天,你們也會為人夫或為人妻,我謹希望,在迎接這份愛情的時候,你們能先明白“責任”的意義,並願意在蒼茫瑣碎的生活中,慢下腳步,等等彼此的心靈。

至親至疏夫妻

重溫楊絳先生《我們仨》。很奇怪,在有了孩子之後,突然讀出了當年完全沒有感受到的意趣。

書裏寫他們在牛津和巴黎讀書時的事:切細條的涮羊肉、最遠不過到公園的“探險”、下午時分一起閱讀的寧靜;寫妻子在醫院生孩子期間丈夫闖了無數的禍、砸了無數東西,丈夫心裏內疚又忐忑,但隻要妻子說一句“我會修”就立即安心;寫女兒出生了,爸爸那句“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歡迎辭;寫女兒腸胃不好不能吃白沙枇杷,小女孩很乖地在一邊看別人吃,過會兒走過來扯扯媽媽的衣角,“眼邊掛著一滴小眼淚”……還有多年後,六十歲的老人從幹校出來,早晨仍記得給妻子做早飯,並得意地說“我會劃火柴了”。

我在書頁的邊角隨手寫上:你們看,孩子們,最簡單的形容,卻是最美的生活。——媽媽 2013年2月1日

鉛筆頭太粗,寫不了太多字,其實我本來還想說:看,孩子們,隻有生活打動了你自己,你才能記錄下打動他人的生活。

還有:這裏,這裏,這裏……這些媽媽信手劃下橫線的地方,你們的爸爸也是這樣的。

還有還有:咚咚,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都喜歡的;叮叮,你是我們的兒子,我們同樣很喜歡你。

以及那幾句久遠的詩: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至親至疏,都是夫妻。

楊絳先生寫:我們講定,以後不妨各持異議,不必求同。但此後幾年來,我們並沒有各持異議。遇事兩人一商量,就決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我。我們沒有爭吵的必要。

先生用一百零一歲的高齡、八十多年的牽念詮釋了“永誌不渝”的意義,這個是我們才結婚八年的小夫妻完全不能比的——無論學問還是人品,我們都隻有跪地膜拜的份兒。但那份感覺,至少現在能記住和能擁有的這些感覺是如此相似!

還記得2005年,我二十五歲,研三。在校結婚的時候,五十多歲的係黨總支書記給我講:婚姻這個事,就是兩口子一塊兒往山上跑,想要搶山頂上的小紅旗,誰先搶到誰說了算,可惜這麼多年,我就沒搶到過。

他說這話我們都笑了,因為當然不是他腳力不夠——老頭兒是國家級足球裁判,五十多歲了扛大個兒礦泉水桶爬七樓大氣不喘一口,我跟在他身後各種攀爬無力、悲摧欲死——他是真心尊重師母,全方位多渠道360度無死角地尊重。

我和呆哥把老書記的理論延伸了一下,約定這樣:誰先發火,誰就搶到小紅旗了,另一個人就不許發脾氣了,誰違規誰理虧,有理也當沒理算。

本來是個理想主義的約定,但有趣的是,這些年還真沒吵起來過……或許,靈魂深處,我倆就是兩個廢柴,看見對方發火便自動畏縮,跟高尚啊文明啊什麼的完全沒有關係,隻是自動地偃旗息鼓。

八年,日子就這麼過去了。我媽說兩口子總不吵架也不好,我想她說得也有點道理,比如,我們這日子的確是越過越寡淡,也越過越木然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後,盡管我們都深知臥談會的重要性,但男人天天加班,女人天天看孩子,臥談會常常沒得開,或是隻想睡覺沒力氣開。所以,對彼此,各種視而不見,說起婚姻,一片茫然。

不能算是疏遠,但也的確無從親近。

那段時日,若您要我寫《紙婚3》,那可真是難為我——除非您想看悲劇,這我倒是很願意滿足。

心態,是生活的鏡子。

直到2012年12月,這個悲摧的龍尾巴。

隆冬,不滿周歲的兒子患上肺炎,去醫院打針,我全程陪同。醫院裏人真多,我天天早晨披星戴月去搶沙發座,然後在醫院裏一邊啃燒餅一邊等婆婆帶孩子來看病。孩子看病時婆婆去注射處排隊,等我拿完藥再去會合。交錢交藥等配藥,打針過程各種神經緊張怕亂動怕鼓針,大半天下來筋疲力盡。偏偏由於不斷地交叉感染,這種悲摧的遭遇往複四次共計三十一天,整整兩個月時間裏我和兒子險些以醫院為家。我每天滿腦子都是打針看病,然後爭分奪秒地去單位上班,還要考慮中醫中藥調節,給孩子們換菜譜補身體……我想,我習慣了,這個家,本來就是我“奧特曼?葉”大顯身手的地方,再說我這人勞碌命,換別人盯著我還不放心。

直到兩個月後我身心俱疲地倒下,肺炎,發燒39.5度,這中間幾乎沒讓呆哥耽誤工作。

可我還是沒撐到叮少爺最後一個療程結束,我咳得天翻地覆,第一次知道孩子也是能傳染大人的。

於是我被隔離養病,呆哥第一次登上照顧兒女的曆史舞台——跑醫院,照顧打針,拿藥,哄孩子睡覺,給孩子們講故事……漸漸也成多麵手。半夜裏,他還得陪我去醫院打針,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肺炎還剩個小尾巴快要治愈的時候,我又磕了尾椎骨,繼續臥床。呆哥很淡定,他已經習慣了跟我在醫院裏打轉,每天除了抓緊有限的業餘時間幫我衝中藥、端水端飯,還得惦記著中午晚上回家給我做理療,做完再趕緊回單位上班或加班……我心想:呆哥你終於長大了!

更有趣的是,因為這場臥病,打針的時候、理療的時候,我們反倒多了很多交流時間。我們說說最近這段日子的心得體會、經驗教訓,也聊聊最近看的書、思考的問題,講講朋友們都在做什麼、又幹了哪些驚世駭俗的事……當然最後總能歸結到“你就是不堅持鍛煉啊、你就是沒有毅力啊、健康的身體很重要啊”一類的老生常談上,你知道的,呆哥他完全就是個唐僧!

但,不得不承認,所有那些我以為已是必然並將長期存在的木然,開始消失。

一是因為感激,理療這事兒,煩瑣細碎,有人任勞任怨地惦記著,開始初顯“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意思,不由得你不心生暖意;二是因為共同語言,八年過去,我們還是在很多問題上保持一致,有相同的學習習慣、類似的立場觀點,認可對方的一些思考,並就某些意見彼此欣賞。

就像兩棵樹,因為這些智力支持而生成養分,漸漸枝繁葉茂,枝葉與枝葉在空中握手,然後勾連。

立春了。

到這時,我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似乎,就在身體漸好、壓力漸小的時候,才終於有空感慨這句:至親至疏夫妻。

進而想,我現在的確寫不出歡笑熱鬧的喜劇了,但也不打算寫虐身虐心的悲劇,我此刻倒是更想記錄這些溫暖的、屬於“家”的情感——累得瘦了二十斤,仍然覺得孩子們是最可愛的生物,別說生倆,再多一個我都不嫌煩;老公很忙,不顧家,但危急時刻還是有用的,可見責任心還沒有完全泯滅,之前疏遠或也是身不由己;公公婆婆我爸我媽還有育兒嫂都很給力,我們是一個歡樂的大家庭。

寫這些並非出於炫耀——日子尋常,也沒什麼可炫耀的——這隻是我此刻心情很平靜時,理性反思一下,能想起來的感觸。

我隻是很慶幸地想:還好我一直在這裏,而我以為已經極其不靠譜的阿呆哥,他其實也在。幸而,我們隻是被忙碌的生活迷了眼,但霧霾散去,雪化了,我們都在原地,沒有背對著走遠。而那樣起起伏伏、歪歪扭扭、走一走扯回來、心存感激、彼此依賴的平淡生活,才是絕大多數人的路途,與絕大多數人的“至親至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