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9死亡之約

去他的吧,她如此想道。

反正他死期將至。他已經檢過了票,設好了鬧鍾。命運之神已經用手指蘸了黑灰在他額頭上畫了標記。沒有人在他的門上塗羔羊的血25。上帝已經叫到了他的號。太不妙了。撒喲娜拉26,大塊頭。

這家夥有不少錢呢,光信封中的那些票子就足夠她好幾個星期不用發愁吃喝住穿。

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害他。你不是捕食者,你隻是個食腐的清道夫。你是禿鷹,不是獅子。你隻是擅長尋找屍體,最多從它們身上撿一兩塊骨頭。

對,去他媽的。

這時,她看到了他。

米莉安正站在旅館的停車場上抽煙,隨著吱吱的刹車聲,他的卡車停在了跟前。隨後他從駕駛室裏跳下來,渾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他的衣服並不是什麼高檔貨:藍色格子花呢上衣,平整的直筒牛仔褲,褲腿上一個洞或一個切口都沒有,腳上蹬著一雙嶄新的牛仔靴。

而她上身穿著一件純白T恤,頭發染得烏黑發亮,牛仔褲左膝上掏了一個洞,右側大腿上則有三道參差不齊的斜杠。腳上穿了一雙與其說是白色倒不如說是灰色的帆布運動鞋。

相比之下,她感覺自己無比寒酸,實在跌份兒,於是乎嘴裏發幹,渾身不自在,這可不像她。

“別多想了。”他緩步靠近時米莉安告誡自己,“何必自尋煩惱。堅強點,別像個傻逼似的。認了吧,我們遲早都有死的那一天。”

他越走越近,米莉安覺得自己愈加渺小可憐——他那偉岸的身軀,寬闊的肩膀,有力的雙手,還有那雙大得令人難以直視的靴子,無不給她帶來窒息般的壓迫。然而他的臉龐卻十分可愛溫柔,微微低著頭,靦腆的目光注視著地麵。他不是殘暴的雄獅,而是溫順的羚羊。一個非常容易搞定的獵物。米莉安心裏如此下了結論,但她無法讓自己信服。

“嗨。”他羞澀地打了個招呼。看得出來他有點緊張,這對米莉安有益無害。雖然殘酷,但她發現自己總能從別人的弱點中汲取能量,“覺得這裏還行嗎?”

“還行。”米莉安回答道。她是開著阿什利的野馬車來的,為了借到這輛車,她著實費了不少唇舌,就像央求爸爸允許她開他的寶貝奔馳車去兜風一樣。

“能再見到你真好。”

“你收拾得挺幹淨嘛。”

這樣的評價令他手足無措。米莉安也不由為自己低劣的恭維感到尷尬。

“我洗了個澡。”他說。

“男人就該幹幹淨淨的。”

“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她把煙頭彈了出去,火頭一紅一紅的,正好落在一個小水窪裏,噗的一聲,滅了。“是嗎?”她反問一句。

“我以為你和——”

“和另外那個家夥是一對兒?天啊,當然不是。那是我弟弟,阿什利。”

路易斯明顯安心不少。就像帆兒終於迎來了風,他一下子來了精神,“你弟弟?”

“沒錯。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裏。我就是來看他的,我還打算在這裏找份工作,還有一間公寓。”她說謊從來不需要打草稿。仿佛隻要打開一個龍頭,便有源源不斷的謊話傾瀉而出。而對她來說,這龍頭早就斷了把手,已經關不上了,“當然,他也正處於待業狀態,我爸媽總說他是爛泥扶不上牆,基本上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不過我偏不信,所以我決定過來親自督促他,讓他找份工作,幫他改掉好吃懶做的壞毛病。”

“但願你能成功。夏洛特是個很不錯的城市。”

“很不錯,”她重複道,“對呀,是個很不錯的城市。”她在心裏又默念了數遍這幾個字,但它們聽起來更像是嘲諷。要論幹淨整潔,布局合理,這裏的確不錯。但她更喜歡紐約、費城和裏士滿,喜歡那些地方遍布大街小巷的塵垢,迷宮一樣曲曲折折的道路,彌漫著化學氣息的風,還有混合著垃圾和各種食品味道的汙濁空氣。

“準備好出發了嗎?”他問。

米莉安肚子裏一陣咕嚕響。她實在還沒有做好準備,一點都沒有。

“當然。”但她這樣說道,隨後她走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

電影難看得要命,晚餐也普普通通。

米莉安有些迷茫。在電影院裏,他們肩並著肩坐在一起,在意大利餐廳裏,他們又是麵對著麵。雖然近在咫尺,但兩人之間卻仿佛隔著千裏之遙。每當路易斯提出一個問題,投來一個眼神,或者向她伸過手來,她總是閃爍其詞,忙顧左右,或把手縮回來放到腿上。他們就像兩塊同極相對的磁鐵,沒有吸引,隻有排斥。

這樣可不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今他們又回到了卡車上,發動機轟鳴著,在一條名為獨立大道的街上隨著車流走走停停。這名字多麼諷刺,米莉安沒有半分獨立的感覺,反倒覺得自己被困進了牢籠,失去了自由。

“我妻子死了。”在等一個紅燈時,路易斯突然說道。

米莉安眨巴著眼睛,她沒想到路易斯會突然說起這個,就像一艘正在航行的船突然拋下了錨,濺起一團淩亂的水花。

他繼續說了下去,“我之前對你撒了謊。我說她離開了我,那隻是一種……最愚蠢的說法。實際上她死了,她就是那樣離開我的。”

米莉安低頭注視著駕駛室裏的腳墊,她希望能在那裏看到自己的下巴,還有像瀕死的魚一樣掙紮的舌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路易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久久未見他呼出來。

“是我害死了她。”他說。

能讓米莉安吃驚的事情並不多。她見太多了,久而久之,那些事情變得如同鋼絲球,磨掉了她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期望和設想。她曾看到一個黑人老婦蹲在高速公路旁邊拉屎;她曾目睹一個女人用自己的假腿打死了她認定出軌的丈夫;她見過鮮血,見過滿地的穢物,見過慘烈的車禍,見過一些白癡往自己屁眼兒裏塞東西(比如燈泡、磁帶和卷起的漫畫書)之後拍的×照片,還至少見過兩例對馬不敬不成反被馬踢死的奇葩事件。到如今,人類這種高等的下賤動物於她而言早就沒有任何秘密,他們的墮落、瘋狂、悲哀,全都分門別類地儲存在了她的腦子裏,可她現在連三十歲還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