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麼?是罷課還是示威?總得有個理由吧,為什麼要這樣?”老師的憤怒之外又添了好奇,他把郎大坤又扯進了屋來。
“老師,我們沒有惡意。站出來的這些同學都是共青團員,我們想去醫院照顧李伯伯。美國人的子彈擊碎了他一條腿……”郎大坤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有些濕了,他的表情讓老師很驚異。
“真的嗎?你們怎麼不早說……”
寧曉秋微笑了,但淚水蒙住了眼。她隻聽到一片激越沸騰的吵嚷聲,大家在鬧哄哄地紛紛舉手報名,要去慰問李伯伯。孩子們還送了一個大花籃。
劉南輝在鮮花和鮮花一樣的半大孩子的包圍中慢慢地康複,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病會誤了曉秋的功課。但令他疑惑的是,雪梅一直沒有露麵。有的孩子說她病了;有的說她沒病,隻是心情不好;也有人說她故意逃學,不知在哪兒瘋玩兒。總之她現在不太正常。
郎大坤終於下定決心去探望雪梅,她請了那麼長的病假,而曉秋卻說不清楚她到底得了什麼病,無論如何他該去看看她。曉秋忙於照顧劉南輝,雪梅一個人在家病著也許會需要幫助。他有如此堂皇的理由去找她,但當他踏上李家小院外的那條石子路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四下打量,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越是接近那沉重的鐵門,越是心虛腳軟,簡直想掉頭回去。雪梅會怎樣迎接他呢?會哭嗎?會生氣罵他嗎?還是抱住他不撒手?那麼他該怎麼辦?是安慰她還是推開她?他還有沒有勇氣再鐵著麵孔拒絕她?既然要拒絕要回避,今日又所為何來?這樣遲疑不決地猶豫著,已經到了她家門口。他定下神來按了一下門鈴,裏麵沒有動靜,又接連按了幾下,還是沒有反應。他輕輕一推,門開了。
郎大坤伸頭探腦地走進去,一眼就看見雪梅在門廳裏洗衣服。她沒有用洗衣機,而是坐在一隻大盆後麵,在搓衣板上狠勁刷洗一條褲子,大盆裏泡著什麼也看不出來,因為高高堆起的泡沫幾乎已溢出盆外,褲子已經洗脫了色,而且破了。她頭也不抬,一下一下重複著刷洗的動作,好像不知道有人進來了。就是進來了也不在意,身邊的一切都已經與自己無關。郎大坤叫了她兩聲,見她沒反應,就從她手中奪下了濕褲子扔在一邊,雪梅猛抬頭,驚恐地瞪著他。
“雪梅!看你的手泡得……你怎麼這麼瘦了?”郎大坤上前握著她冰涼的濕手,輕輕搖晃著,雪梅不哭也不笑,木著臉又從盆裏撈起一件內褲來搓洗。
“別洗了!這不是很幹淨嗎?我是郎大坤,是我來看你了!”
“不,什麼都不幹淨—我受不了這髒,這血腥味……你看,我一定要洗淨它,要洗……”雪梅埋下頭,那條褪了色的內褲已經洗成一團爛布條了,她還在狠搓,“你看不到嗎?這麼髒……到處是髒東西,洗不掉了—到處是髒的血,髒的……”她蒼白的手指已經被洗衣粉腐蝕得不像人的手,她的臉因急劇消瘦而變尖了,眼睛越發大得嚇人,空空洞洞地瞪著郎大坤。他駭然看著這個兩星期前還熟悉的女孩,簡直不知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她怎麼了?受刺激了?是因為失戀的緣故嗎?至於嗎?天哪,如果真的是為了他,讓他怎麼能原諒自己?郎大坤自己也說不清是感動還是難過,他彎下腰把她抱離了洗衣盆,雪梅怔了一下,隨即激烈地掙紮起來。
“放下我!我殺了你們!別碰我,別拿你的髒手碰我!你們這些野畜生,我活剝了你們!”她像一隻被激怒的小獸一樣激烈反抗,手撕牙咬,不住地踢打著,郎大坤沒提防,一下被抓傷了臉,下腹也被狠踹了一腳。
雪梅大口大口地喘息,鼻翼翕動著,嘴裏咽著唾沫,臉上又是汗,又是淚,掙紮得披頭散發的,完全是個瘋子的模樣。郎大坤捂著肚了坐在了地上,困惑地重新打量著雪梅。在長久的沉默之後,雪梅終於“哇”地一聲大哭了。
雪梅沒有瘋。她跪撲到郎大坤懷裏,抬起多少次被淚水浸腫的臉,痛哭道:“大坤哥,你敢不敢殺人?敢不敢?我想忘掉—可是咽不下這口氣……”
……
郎大坤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痛苦和悲憤之中。他還是個未成年的男孩,當雪梅把最不堪的細節都向他描述之後,他才明白了成人的秘密。難道神聖的婚禮、浪漫的愛情、大人們冠冕堂皇的說教所掩蓋的也是這樣一種行為嗎?原來天使和魔鬼是一回事。世人都在欺騙孩子,用溫柔的謊言、美麗的陷阱來掩蓋罪惡。怪不得雪梅會不停地刷洗身邊的一切,這是一個什麼世界,簡直臭不可聞。他的初吻,他的情竇初開、春qing萌動給他招來了那麼多的打罵和嘲笑,雪梅為此抬不起頭,可這和成人的下流行為比起來又算什麼?大人為什麼都那麼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