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當第一片楓葉飄落在曉秋腳下時,正是第一場秋雨。這時雪梅出走已有兩個多月了。劉南輝越來越覺得有必要把一些事情搞清楚。他必須去問雪梅本人。當然在此之前得先找到她。於是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便出現了一個白發殘疾人的身影。他的頭發幾乎是一夜之間變白的。臉不洗,胡子也不刮,灰頭土臉,形容枯槁,憔悴得不成樣子。麵對這樣一個人的焦灼的詢問,過路的好心人總是報以溫暖、同情的一笑。然而回答卻讓劉南輝一次次失望。大家眾口一詞說出的都是同樣的三個字:
“不知道。”
劉南輝怔怔地看著人們,臉上陪著客氣的尷尬的微笑。笑得臉上的肌肉發酸,卻完全遮掩不住他的頹喪晦暗的臉色。漸漸地,他不再努力去笑了。因為他把這樣沉重的笑容長久地掛在臉上會墜得他腮幫子痛。那些熟悉的街道變得越來越長,長得無邊無跡。整個小城也變成了一片曠野。他在空寂無人的荒煙蔓草中行進,走得很累很孤獨,並不知哪裏是家。鉛灰色的天空下是鉛灰色的街道。街上永遠有玩耍的孩子,有賣吃食的小攤子,可是沒有了愛吃零嘴的雪梅,沒有了她雄赳赳翹起的羊角辮,就變成了寂寥的空城了。他長久地徘徊在街上,直到腿痛得像斷了一樣,完全沒有力氣行走才會把拐杖倚在牆角歇一歇,然後又開始漫長無休止的跋涉。而雪梅還是不見蹤影。
劉南輝正在心灰意冷的時候,卻發現了角落裏擺地攤算命的盲人。一麵皺巴巴的八卦旗和一隻長了癬大片大片脫毛的老猴子看來就是他的全部財產。劉南輝認識他。可當年是兄弟倆。另一個呢?他走過去在盲人的地攤前蹲了下來。
盲人抬起了頭。他已經聽見有人來了。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訝,有些激動。這一腳重一腳輕的腳步聲隻屬於一個人,是他來了嗎?劉南輝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盲人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待他開口,就問道,“你是來找雪梅的吧?我看見她了。”
當然劉南輝明白他所說的“看見”是什麼意思。找了這麼久,突然有了雪梅的消息,他反倒有點兒愕然。盲人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疊錢給劉南輝看。
“這是她剛才給我的。她扶著我過了這條馬路——她是個好孩子。”
劉南輝覺得眼窩發熱,鼻子酸了。“好孩子”三個字使他心頭一暖。雪梅能這樣對待一個盲人說明她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不可救藥。好好的孩子怎麼變成了那樣?這裏麵一定有他所不知的隱情。
孩子,爸爸是不是錯怪你了,還是你受過什麼委屈,爸爸沒能及時地保護你?劉南輝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反複追憶她成年後的一切。他找到了越來越多的疑點,也就越來越後悔對孩子動手。
他的拐杖是硬木的。他盛怒之下的力氣是很大的。雪梅傷到哪裏了?會不會骨折,會不會落下什麼殘疾——天哪殘疾,那是比死還要可怕的......劉南輝閉上了眼睛不敢再想,可又不能不想。他像一個瘋老太太,像祥林嫂一樣對這盲人反反複複地訴說著。盲人的表情由驚異變得凝重。
“雪梅會自己回來的。她會發很大的財。她還會生一個兒子給你送來。她也會想你,不會怪你打她。你沒有把她打壞。她的身子骨兒結實著呢。”盲人說得胸有成竹,非常肯定,儼然一位料事如神的大仙。他的手在劉南輝的臉上摸索著,一遍一遍地告訴他,從麵相上看,他的命硬,他女兒也命硬才會水火不容。分開了就都好了。女兒一定會回來看他的。而且一定是衣錦榮歸。劉南輝這個革命了大半輩子的老幹部,一個唯物論者,此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問個不停。
“真的嗎?我沒打傷她嗎?她還會回家嗎——生孩子就不必了吧,她自己還是孩子呢......”他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可是淚已經不知不覺滴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