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又追問他是誰把他送回來的。劉南輝說:“是衛生員。那一仗我們打勝了,所以衛生員來得非常及時。來的時候是兩個女兵和一個擔架,可其中一個犧牲了――她踩到了地雷,擔架也被炸飛了。剩下的一個是十八歲的姑娘,她當時也受了傷。但是她一口氣把我背回來……誰也想不出她怎麼會背得動我,還走了那麼長的路......她一到衛生隊就昏過去了……”劉南輝說一到這裏便別過臉去,但曉秋已經發現他的聲音有點異樣。
“那個姑娘……後來您找過她嗎?”
“後來......也許我是該去看她的……”劉南輝臉色沉暗下來,似乎觸動了某種隱衷,臉上有一種痛苦的表情,好像不願意再說下去了。但曉秋認為這是錯覺,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等著劉南輝往下講。
“天不早了,我們做晚飯吧?雪梅也該回來了,我們去迎她一下也好......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呢,這些天你到底忙些什麼?你答應了今天全都對我說的。”
“我在攢錢給盲人叔叔買一個飯盒。”曉秋囁嚅地低頭道,“我也知道這樣太傻氣了……”她將這件事一五一十地講給劉南輝聽,劉南輝搖搖頭:“這有什麼可瞞著我的,供養你的費用多少也不在乎這麼一點兒,何苦呢?還掉到海裏差點丟了小命......我簡直後怕。那兩個盲人住在哪裏?明天你領我去。缺什麼隻管告訴我,刷房子我花錢請人......我總不致於也滿街撿廢銅爛鐵去。”
曉秋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了,紅著臉靠在他懷裏,“其實我也知道,這件事隻要一對您說,您一定會替我賠。可我媽對我說過,自己闖了禍要自己來彌補,做人要負責任。”
“哦?你媽媽這樣要求你?那她一定是個又堅強又善良的女人。跟我講講你媽媽好嗎?她是幹什麼的?她還教過你什麼?”
“她是個護士。除了工作以外,她最愛唱歌。我跟著哼唱,也學會了不少呢。我唱給您聽好嗎?”
曉秋見劉南輝點頭,就哼唱起來,“再見了親愛的媽媽,請您吻別您的兒子吧。別難過,別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她自顧自地唱了下去,卻沒有發現劉南輝的臉色已經全變了。他的目光越過曉秋的頭頂,呆望著窗外。窗外的夜空中,一枚彎彎的巧月和淡淡的幾點疏星都在迷濛的淚霧中飄移起來。曉秋唱完之後,劉南輝伸出雙手緊緊握著她的肩膀,顫聲問道,“你媽媽叫什麼名字?”
曉秋說,“她叫陳湘雪。當兵的時候也去過朝鮮戰場。您沒準還聽說過她呢。”曉秋邊和劉南輝說著話邊替他拿拐杖,她伸出一隻手去攙扶他,卻發現他像泥塑木雕似的一動不動,似乎對身邊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曉秋搖了搖他的胳膊,把拐杖遞給他,他便接著,扶他下樓,他便下樓。一雙眼睛卻直瞪瞪的,曉秋詫異地看著他,回想自己什麼話說錯了,卻不得要領,倒擔心他什麼地方不舒服,也許是傷腿疼也說不定,劉南輝是怎麼疼也不會說出來的。
“您要是不想下樓就在家裏歇歇吧。我也不去了。”曉秋說著就返身要回去。劉南輝卻不回頭,仍然握著她的一隻手,機械地一級一級下著台階。台階很陡,周圍很靜,一腳一腳地落下去,每一步都“撲嗵”一聲震得人心驚。而劉南輝隻是恍恍惚惚的,身子像飄在汪洋大海上的一片葉子,不知自己從何而來,身在何處,要去何方……隻是莫名地震動和感傷著——這便是浮生若夢的感覺吧?
湘雪,我的小夜鶯……這個名字在多年以前就已經刻骨銘心,哪一天不在心裏念叨幾十遍。她的一顰一笑至今還在眼前。她一個纖細而頑強的女人。她純得透明、美得令人難以置信,但她是一個戰士。她和劉南輝一樣英勇無畏、胸懷坦蕩。湘雪有一頭漆黑濃密的長發,結成兩條粗而亮的麻花辮子飄然垂過腰際。天熱的時候盤在頭上,露出一截光滑瑩潤的脖子,會讓人不由得想起天鵝。眼睛不算很大,但有一對清亮靈活的眸子。一張象牙白的瓜子臉,她不太愛說話但非常愛笑。小夥子一走近她時總要比她先紅了臉,覺得站在她麵前就被照亮了似的,下意識地扯扯衣襟、扶扶帽子,靦腆地點個頭算打招呼。走過去之後才敢偷偷地再回頭看一看她。她卻渾然不覺,飄一樣地去遠了。愛說粗話的人一看到她就會伸一下舌頭捂住自己的嘴,嗓門兒大的一經過她的身邊就會不由得放低音量,措辭也會拘謹地斟酌起來。好像她是一尊透明而易碎的水晶雕塑,身上掛著“小心輕放”一類的標簽。她的光彩是溫雅而柔和的,讓人想起人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風中的鴿哨,浪裏的白帆,海潮遙遠的歎息,夏夜裏花開的聲音......這個迷人而不冶豔的女子曾經像陣地上的月亮一樣照亮了劉南輝的整個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