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周末的作文講評課臨時被通知要換地方,全年級共四個班的學生被集中到最大的那間階梯教室裏上大課。教委派來聽課的老師和省裏來考察的教育專家也被請來,滿滿地坐了一大屋子人。
嘵秋似乎預感到什麼,但又不能確定。便一動不動地和大家一樣聽著。
果然,老師讀的是她那篇遲交的作文,曉秋用她的全部真心,寫下了劉南輝的故事。關於他的一切:那遍地焦土的戰場,造成他終生殘疾的機槍子彈,他孤獨的生活……一直寫到那天被一夥壞孩子襲擊。但是沒有提到他撲倒在地爬行......這太讓人刺心難過,她不忍提起,也沒有提到他的愛情,因為她還弄不太懂。但她已經寫下的就足夠了。自己的作品被別人讀著,聽上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自己對著曠野發出的呐喊,在空穀裏聽到了回聲,被放大到了不真實的程度,嗡嗡地回蕩著震耳的聲浪,令人難以置信,有點兒恍惚。
寧曉秋看到年輕的女老師雙手托著稿紙動情地讀道,“……當子彈穿透筋骨,您疼嗎?告別軍營,您寂寞嗎?被人遺忘,您傷心嗎?後半生怎麼過,您想過嗎?英雄有沒有眼淚,軍人有沒有痛苦?為什麼您從來不說呢?如果有,就對我們大聲傾訴吧!我們會用最崇敬的心去聆聽,用最真誠的愛去感受。我們都是您的孩子。我們頭頂上的晴空溫暖純淨,飛著成群的鴿子。再也沒有嗡嗡怪叫著的會下蛋的鬼子飛機來炸塌我們的房子,奪走我們最親愛的人。在我們身邊永遠有這樣的勇士,現在我們的父輩,將來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或我們自己――守衛著花好月圓,守衛著香夢沉酣,在人間最美好的夜色裏不眠。他們可以笑對人生最殘酷的一麵,在奉獻了自己的一切之後悄悄地隱退......當生龍活虎變成斷臂殘肢,青春熱血變成皚皚白骨――我們中間有誰會想起來問一聲:昨天血灑疆場的英雄,現在你過得還好嗎?可敬可愛的你,如今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
老師讀到這裏已落下淚來,她停了一停,發現下麵已經是一片啜泣聲。便索性放下稿子,掩麵哭了。
這篇作文當天就被那些來聽課的人拿走了,但大家還有最後一件事需要弄明白:這篇文章如此凝重的主題、華美的詞句不像是這麼大的孩子寫的。於是曉秋被叫到一位陌生長者跟前,這位長者隨手指著“香夢沉酣”一詞問她出處。曉秋便告訴他說是從《紅樓夢》裏看來的。一個很開朗的小姑娘史湘雲醉倒在芍藥花叢裏睡著了。這四個字用來形容她的嬌憨睡態的。
就這樣曉秋的這篇散文《懷念英雄》被推薦到市中小學生作文競賽上為學校贏得了特別榮譽獎。時值國慶,寂靜的烈士陵園終於在清明以外的日子也有了人聲,一排排久曆風雨的石碑被孩子們擦洗得幹幹淨淨,陵園的各個角落都飄動著一簇簇鮮紅的火苗――那是他們頸下的紅領巾。在烈士廖誌峰的墓前,石碑上淚跡斑斑,各色花朵覆蓋得密密層層,孩子們因敬禮而高高舉起的手臂像一叢叢小樹林。
劉南輝在午睡的時候忽然被門鈴聲驚醒,他睜開眼正待穿鞋下地,卻聽見曉秋已經“撲嗒撲嗒”地趿拉著拖鞋去開門了。自己既然醒了,也就披衣跟了出去。他一看見站在門口的郎大坤和他父親,便很覺意外,一時沒有話。
郎大坤被他父親狠勁一搡,踉蹌著跌了進來,隻聽他你親怒喝了一聲:“跪下!”這個到他父親胸口高的大男孩子便跪下來,膝行至劉南輝跟前,竟磕下頭去。他“嗚嗚”地哭著,說不出話來。劉南輝看到他臉上有紅紅的指痕,便知他是剛挨了打,反倒不忍心,忙和曉秋一起把他拉起來,對他父親笑道,“事情都過去了,哪兒還用得著這麼著。其實那天也許並沒這孩子,沒準是因為人多認錯了也說不定......”
“我才沒認錯呢,這狼心狗肺的野雜種,剝了皮我也認得!還不快給我滾出去,別站髒了我家的地!”雪梅不知何時一陣風似的闖進來,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便向郎大坤頭上摔去。曉秋忙上前一擋,茶杯偏離了一個角度,“哐啷”一聲砸碎在牆上,茶水像眼淚似的順著牆壁急淌下來。雪梅見沒砸著他,又雙手將茶壺高舉過頭還要摔過去,卻被曉秋從身後抱住。劉南輝上前一把奪下茶壺,嗬斥道,“回屋去!在這兒發什麼瘋。”雪梅哭罵著還要撲打上來,卻被曉秋連拖帶抱地給拉到裏屋,閂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