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殘酷的世界說情話01(1 / 1)

自序

我們是蘆葦,電影是風

我小腿上有一個微凹的疤痕,和電影有關。

七歲那年的夏天,學校組織我們看《大鬧天宮》,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家人之外的人看電影。之前每次和家人看電影,都以昏睡告終,因為那些電影距離一個孩子太遠。裹著他們為我準備的皮大衣,睡在露天電影院的水泥長凳上,覺得有點冷,但又沒冷到睡不下去,半睡半醒間,銀幕上的聲音帶上了一種特別的混響,偶然睜眼,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那時候,吸引我的從來不是電影,而是電影開始前,家人和鄰居的奔走相告、討論、期待,以及有電影的晚上,那頓潦草的晚飯——在一九八零年代,看電影是一件慎重的大事。

而那天晚上,有《大鬧天宮》可看的晚上,我已經知道自己不會睡著,我興奮得過了頭,在一群高年級同學麵前又說又笑,突然間,也不知是什麼念頭驅使我,我興奮地在他們麵前跳起,在空中旋轉360度,然後落地,落地的時候沒有站好,腿磕在露天電影院的水泥凳子上,受了傷,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疤痕。

這種興奮度維持了好多年,三十歲以前,對電影,我始終保持著這樣一種興奮度,即便一九九零年代,隻能借助VCD和DVD看到自己想看的電影,這種興奮依然在。為了借一張碟,我們穿過大半個城市,為了看到市麵上較少流傳的電影,我們到處尋找刻錄片源,一個新興行業由此出現——刻錄電影,從他們提供的影片名錄上選出自己要的片子,下定金,半個月到一個月後,拿到刻錄碟。

我曾經以為,那是因為那個時候電影少,而別的娛樂形式也並不豐富,因其稀有,因其難得,要用觀看前的期待、觀看時刻意營造的儀式感,以及觀看後的念念不忘以及文字抒懷,來宣示其重要性,但現在我卻知道了,年輕時代的一切事物,對我們而言,都異常濃烈。是那個濃烈年代,為電影賦予濃烈的色彩。那時候的我們,像隨時會因風起舞的蘆葦,而電影、音樂、文字、愛情,都可以是一陣驅動的風。

盡管,《對這個殘酷的世界說情話》裏的述說方式,並不是“影評”的述說方式。但電影對我,對許多因為電影而擁有濃烈記憶的人來說,可能更多是氣味、聲音、畫麵的碎片集合,是記憶的通道,是懷念的方式,是想要重返濃烈時代的企圖。我無比懷念那些被電影拂過的晚上,也正是帶著這點懷念,繼續去看電影,希望當屏幕亮起,我還能和當初一樣反應強烈。

當濃烈的被稀釋,強烈的變平淡,一日再也不會長於百年,我們拉下窗簾,放出畫麵,終於肯以平常心來談論電影,或曾經拂動過我們的一切,如葉芝的《沉默許久之後》(飛白譯)那樣:

“沉默許久後重新開口,不錯,

其他情人全都已離去或死去,

不友好的燈光用燈罩遮住,

不友好的黑夜用窗簾擋住,

不錯,我們談了又談,談論不止,

談藝術和歌這個最高主題:

身體衰老意味著智慧;年輕時,

我們曾相愛而卻渾然不知。”

韓鬆落

201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