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第一節
故事照亮生命
這是種荒謬的努力,卻是此時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努力:用故事照出尺寸之光,在這個脆弱的氣泡裏,生存,並且柔潤地生存。
多年前,我在一所中學念書,學校建在荒山下,學校背後的荒山綿延無盡,站在山頭,常常生出宇宙洪荒般的感觸來。
無師自通地,我們學會用一種方法來抵抗那種荒涼感——給荒山加上很多想象、很多傳說,發生在古代的戰爭、深山裏的外星人基地、未知城市,在同學們的傳說中漸漸完善起來。在傳說裏,早先畢業的同學,曾經看到過飛行物,在深夜時分,看到山背後有奇異的光芒,至於山洞裏的寶藏、凶案,更是經常出現的傳說種類。傳說越豐富,荒山給我們的壓迫感越弱,在我們離開那裏時,那座山的每個山頭、每個山洞,都有了名字,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故事,荒山變成了老熟人,不再像從前那樣龐大而凶悍。而這些由我們創造的故事,還將流傳下去,彙入新生的故事裏,幫助他們抵禦黑夜、抵抗荒涼。
揚馬特爾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所描繪的,也是這樣一種體驗——以人的目光去凝視那些無人性的事物,使之柔和起來,豐富起來。在故事裏,少年和家人乘船出海,遇到事故,在經曆了極其悲慘的遭遇後,少年幸存、上岸,但他講給調查者的,卻是另一個故事:他和一隻孟加拉虎在海上漂流,他依靠自己的智慧馴服了猛虎,最終存活下來。調查者不相信他所說的,他於是講述了自己真正的經曆,並要調查者做出選擇,要那個有動物的故事,還是沒動物的故事?調查者選擇了那個有動物的故事,那個把悲傷、恐懼隱藏起來的故事。
在我們的語境裏,“故事”正在變成庸俗的詞,“故事”意味著低俗的消遣,意味著說教;“故事”是一種工具,商人用來牟利,企業用來包裹企業精神。“故事”的偉大之處,“故事”的初始意義,漸漸被掩埋了——那是一種獨屬於人類的能力,我們用自己的體驗,給所有可知或不可知的事物加上想象、打上柔光,那些事物因此變成了鏡子,處處映照出人性之光,它本身的堅硬、無情,因此被忽略。“故事”說明了人的存在感,以及一代代人積累下的記憶、情感的存在感。
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裏說,“講故事的技藝”正在消亡,通過“故事”分享經驗的能力正在消失,他指出“故事”真正的意義——分享體驗、傳遞經驗,而不僅僅意味著某種講述藝術。不過,另一個寫作者——安妮特西蒙斯(她在谘詢公司供職,還是演說家,你懂的)在她的《故事贏家》裏又說,講故事的傳統正在複興,講故事對溝通、激勵有正麵作用,有助於人們消除孤獨感,“講故事”和“聽故事”的需求無處不在,或許是在演講時,或許是在說服客戶時,甚至是在向上司請假時,或者是在寫微博時,你都需要整理思緒,有實有虛地進行講述。“講述”是整理生活的最好方法。
有段時間,我特別不耐煩那些與動物、山川、天空、星座有關的傳說,認為那不過是自作多情,掩蓋了自然冷酷無情的本質。但如果沒有這些傳說,星球一開始就是以充滿坑洞、在漆黑的宇宙裏緩緩飄浮的岩石形象出現在我們麵前,那將是一件異常恐怖的事。我們得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四周,投向宇宙,給它們加上故事,加上傳說,一旦有了故事,它們似乎就屬於我們,似乎曾經被我們抵達,生存的荒謬感就被壓製下去了。所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裏,有個老人說,“這個故事可以讓你相信上帝”,評論家則認為它是一個“關於人類在宇宙中的位置的寓言”。
在無邊的重洋裏,孤舟上的少年,將可怖的現實變成了一個可以被人們接受的故事,支撐著自己的半條命,而我們行走荒莽世界,給每座山、每條河流命名,編出傳說,修路鋪橋,為的是將漠然的星球變成一個可以被我們接受的故事。
這是種荒謬的努力,卻是此時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努力:用故事照出尺寸之光,在這個脆弱的氣泡裏,生存,並且柔潤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