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殘酷的世界說情話85(1 / 2)

第六輯 第八節

青春的純度

青春反應堆,需要純度,需要剔除一切雜質,讓青春盡可能多地和青春發生聯係、催化反應,讓青春盡可能地享受青春該有的一切待遇。

導演薑文1994年完成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因為在今年威尼斯電影節展映了“修複版”而激起一種懷舊情緒。修複版增添了五個原版刪去的場景,時長增加了五分鍾,這些細微變化並未改變這部電影穿越時光也未曾失色的濃度——青春的濃度。

電影改編自王朔小說《動物凶猛》。1992年,這篇六萬字的小說刊發在《收獲》上,1993年,薑文開始寫劇本,同時開始選演員。這是一個以“文革”為背景的故事,但是電影並沒有直接描摹宏大的政治,而是聚焦於荷爾蒙味十足、叛逆與懦弱交織的青春。

青少年們被薑文選中,從五湖四海向著北京進發,彙聚到劇組裏。劇組的房間,“貼滿毛主席、紅衛兵的照片,有一麵牆貼的都是美麗少女和酷似薑文的半大小子的照片”(王朔:《陽光燦爛的日子追憶》)。

演員選定後,就被送到北京附近的良鄉,在部隊汽車團的招待所裏封閉訓練,過了一個多月“‘文革’時期的生活”(張仁裏:《誕生前言》),唱語錄歌、“鬥私批修”、看紀錄片,還得訓練遊泳和騎自行車。一切都照著部隊的作息來,紀律非常嚴格,扮演童年馬小軍的九歲小演員韓冬回憶:“就連戴手表、花零錢等都是不允許的。”所有這些,激發出的,卻是濃鬱的青春氣息。扮演馬小軍父親的王學圻加入劇組後,“明顯地感覺到一股迥異於其他劇組的氣氛:年輕,充滿朝氣”。

這些細節,組成一個迷人的場景:青年人在一起,拍攝一部“青年人在一起”的電影。“青年人在一起”之所以這麼重要,是因為那是薑文電影裏反複出現的,隱性或者顯性的主題。

新鮮的生命在各個角落成長起來,從河北或者河南,會聚到北京的大院裏,戀愛、散步、遊泳、跳舞、請客吃飯、在月光下彈吉他唱歌,或者,孤獨地行走在蒼茫的屋頂上。青年人相遇的結果,不是生命個體的增加,不是1+1那樣簡單,而是青春氣息、青春光芒的無限漫湮,兩個美麗少年在一起,就有可能形成一個青春反應堆,何況,那是一群少年,汁液四溢,芬芳招展。

法國電影人讓路易派(Jean Louis Pie)當年看過粗剪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後,提出許多建議,其中之一是“將故事情節盡可能‘集中’,手筆要在‘重要人物’和對那女人的‘愛情’上”。這正是王朔原著小說的脈絡。而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即便米蘭,也並非“重要人物”,那種華麗敞亮的青春,那種青春情誼,才是“重要人物”。米蘭亦真亦幻,而青春不容置疑。

成年人的出現,因此顯得特別煞風景。馬小軍騎車進大院,一群穿著深藍色衣服的大媽圍成一圈坐著,像一群不容忽視的守衛者,和馬小軍對視了一眼,那一眼,竟是那麼微妙;青年們在花園裏聚會,一個大嫂從他們中間穿過,給了於北蓓一個白眼,他們用起哄發動反擊;馬小軍追上戴墨鏡的米蘭,向她表白,遭遇奚落,旁邊驟然出現一個大媽,對他發出訕笑(大媽出現的方式,她的笑,多麼像是從五六十年代的中國電影裏穿越過來的啊)。由大媽、警察、穿製服的父親組成的成年人,總在青年人談得入港時,不合時宜地出現。

青春反應堆,需要純度,需要剔除一切雜質,讓青春盡可能多地和青春發生聯係、催化反應,讓青春盡可能地享受青春該有的一切待遇。青春是一個國度,人人都是國王,青春之外的人是另一個國度,人人隻是臣民。

這也是薑文電影的青春哲學。在他的電影裏,“其他人”都被放到了別處,與“其他人”有關的時代背景,成為被拒絕講述的對象。“青年人在一起”的議題,此後還在《太陽照常升起》和《讓子彈飛》裏重現,在薑文的國度裏,青年們(不隻是年齡上的青年)唱歌、揉麵、暗戀、偷情、打獵、發瘋,像森林精靈那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