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煙花三月 第三篇 讀三峽
導讀:
三峽的山水伴隨著許多動人的傳說,也是曆代文人墨客所鍾情的對象。本文中,作者以詩意審美的眼界,在品評古人筆下的三峽之餘,獨具匠心地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融自然、社會、人文於一體的三峽。
一
“船窗低亞小欄幹,竟日青山畫裏看。”我滿懷著四十餘年的渴慕,放舟江上,暢遊三峽,飽覽著山川勝景。
伴著船行激起的“沙沙、”的水聲,迎來又送走那崢嶸、嶙峋的山影。江輪在危岩絕壁間宛轉穿行,眼看要撞在迎麵橫過來的陡壁上,卻靈巧地一閃,辟出一片生麵別開的天地。真是“山塞疑無路,灣回別有天”,不能不由衷地佩服古詩用字的貼切。
老杜筆力的雄健更是令人心折,群山萬壑,的確像無數匹高高低低的駿馬,脫韁解轡,擠擠撞撞,奔赴荊門。謫仙作詩,慣用誇張手法,但他刻畫三峽之險巇:“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欲度愁攀援”,則全是寫實。
峽中景色變化無常,適才還是“高江急峽雷霆鬥”,令人目駭神搖,霎時煙雲浮蕩,一變而為惝恍迷離,幻成一幅絕妙的米家山水。遊人也隨之從現時的有限形相轉入綿邈無際的心靈境域,玲瓏相見,靈犀互通,開掘出融心理境界、生活體驗、藝術創造的第二自然於一體的多維向度。
一些峭拔的石壁,由於億萬斯年風雨剝蝕,岩石現出許許多多的層次和異常分明的輪廓,或豎向排列,或重疊擺放,或向兩側攤開,使人想起“書似青山常亂疊”的詩句。船過兵書寶劍峽,這種“書”的概念就更加濃重了。相傳諸葛亮入川時,路過三峽,曾把神人賜予的兵書藏在峭壁之上。清代詩人張船山煞有介事地詠歎道:
天上陰符定不同,山川終古傲英雄。
奇書未許人間讀,我駕雲梯欲仰攻。
而另一位詩人則從另一個角度去做文章:
兵法在一心,兵書言總固。
棄置大峽中,恐怕後人誤。
平日嗜書如命的我,座前、案邊、眼中、心上,無往而不是書卷。孤寂時,有書相伴,會覺得“書卷多情似故人”;夜闌人靜,手倦拋書,也習慣於“三更有夢書當枕”。此刻,麵對著峽江勝境,“書癡”自然要把它捧起來當書讀了。
二
三峽,這部上接蒼冥、下臨江底,近四百裏長的碩大無朋的典籍,是異常古老的。早在語言文字出現之前,不,應該說早在“混沌初開,乾坤始奠”之際,它就已經攤開在這裏了。它的每一疊岩頁,都是曆史老人留下的回音壁、記事珠和備忘錄。裏麵鏤刻著歲月的屐痕,律動著乾坤的吐納,展現著大自然的啟示;裏麵映照著堯時日、秦時月、漢時雲,浸透了造化的情思與眼淚。
我們不能設想,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讀盡它的無限內涵,但是,總可以觀嬗變於煙波浩渺之外,啟哲思於殘編斷簡之中。作為現實與有限的存在物,人們徜徉其間,一種對山川形勝的原始戀情與源遠流長的曆史激動,會不期然而然地被呼喚出來。
在這錦山繡水之間,早在五千年前就曾閃爍著大溪文化的異彩。兩千年前,扁舟一葉從那條喚作香溪的小河裏,載出一位絕代佳姝。“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識見高”,不獨閭裏之榮,也是邦家之光。兩漢之交,公孫述梟踞白帝城,躍馬稱帝。過了三周甲子,這裏又成了吳蜀爭雄的戰場。年輕的陸遜創建了“火燒連營七百裏”的赫赫戰功;劉先主永安宮一病不起,將他的嗣子以及未竟的事業,連同未來的千般險阻,一股腦兒托付給他的軍師;諸葛公神機妙算,在魚腹浦擺下了“八陣圖”。“自從歸順了皇叔爺的駕,匹馬單刀取過巫峽。”老將黃忠的行跡,至今還留在《定軍山》的戲文裏。但是,“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今日舟行訪古,不僅史跡久湮,而江山亦不可複識矣。
假如三峽中壁立的群峰是一排曆史的錄音機,它一定會錄下曆代詩人一顆顆敏感心靈的摧肝折骨的呐喊和豪情似火的朗吟。“屈平詞賦懸日月”,船過秭歸,人們麵對著萬樹丹橘,總要聯想起那以物擬人的不朽名篇《橘頌》;而當朝辭白帝,放舟三峽,又必然記誦起李白的流傳千古的佳作。
在這裏,杜少陵經曆了創作的極盛時期,兩年時間寫詩四百三十七首,占了他全部詩作的三分之一以上。劉禹錫出守夔州,在當地民歌的基礎上,首創了文人筆下的充滿濃鬱生活氣息和地方特色的竹枝詞。前後相隔二百餘年,白氏兄弟與蘇家父子的詩章,使三遊洞四壁增輝,名聞遐邇。
洎乎現代,“江山仍畫裏,人物已超前”。陳毅元帥的三峽詩,蘊藉沉雄;毛澤東主席“高峽出平湖”的雄詞,堪稱千古絕唱。麵對著意念中的曆代詩屏和眼前的山川形勝,我也情不自禁地寫下一首七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