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葷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後如雲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式的一幕幕出現,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栗,墮落中有靈性: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態的無恥—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簡文帝《烏棲曲》)
如今這是什麼氣魄!對於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後: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鬆在!
似有“勸百諷一”之嫌。對了,諷刺,宮體詩中講諷刺,多麼生疏的一個消息!我幾乎要問《長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宮體詩。從前我們所知道的宮體詩,自蕭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識的口供,那些作者隻在詩裏。這回盧照鄰卻是在詩裏,又在詩外,因此他能讓人人以一個清醒的旁觀的自我,來給另一自我一聲警告。這兩種態度相差多遠!
一變而精華瀏亮;抑揚起伏,悉諧宮商。……七言長體,極於此矣!——胡應麟《詩藪·內編》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構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度的褊狹,因而在本篇裏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對於人性的清醒方麵,這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一點點藝術的失敗,並不妨礙《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宮體詩中一個破天荒的大轉變,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頹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麵比善的方麵還有用。不要問盧照鄰如何成功,隻看庾信是如何失敗的。欲望本身不是什麼壞東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隻有疏導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無效的。庾信對於宮體詩的態度,是一味的矯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宮體代宮體。反之,盧照鄰隻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甚至你說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勝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對的方法嗎?
矛盾就是人性,詩人作詩本不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原來《長安古意》的“年年歲歲一床書”,隻是一句詩而已。即令作詩時事實如此,大概不久以後情形就完全變了,駱賓王的《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便是鐵證。故事是這樣的:照鄰在蜀中有一個情婦郭氏,正當她有孕時,照鄰因事要回洛陽去,臨行相約不久回來正式成婚。誰知他一去兩年不返,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這裏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丟了。“悲鳴五裏無人問,腸斷三聲誰為續!”除了駱賓王給寄首詩去替她申一回冤,這悲劇又能有什麼更適合的收場呢?一個生成哀豔的傳奇故事,可惜駱賓王沒趕上蔣防、李公佐的時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適宜於小說,而作者手頭卻隻有一個詩的形式可供采用。這試驗也未嚐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記了《孔雀東南飛》的典型。憑一枝作判詞的筆鋒(這是他的當行),他隻草就了一封韻語的書劄而已。然而是試驗,就值得欽佩。駱賓王的失敗,不比李百藥的成功有價值嗎?他至少也替《秦婦吟》墊過路。
這以“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教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膽的文士,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都是他幹的。《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裏沒講出具體的故事來,但我們猜得到一半,還不是盧郭公案那一類的糾葛?李榮是個有才名的道士(見《舊唐書·儒學·羅道瓊傳》,盧照鄰也有過詩給他)。故事還是發生在蜀中,李榮往長安去了,也是許久不回來。王靈妃急了,又該駱賓王給去信促駕了。不過這回的信卻寫得比較像首詩。其所以然,倒不在“梅花如雪柳如絲,年去年來不自持。初言別在寒偏在,何悟春來春更思。”一類響亮句子,而是那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複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的成功,僅次於《長安古意》。
玄都五府風塵絕,碧海三山波浪深。
桃實千年非易待,桑田一變已難尋。
別有仙居對三市,金闕銀宮相向起。
台前鏡影伴仙娥,樓上簫聲隨鳳史。
鳳樓迢遞絕塵埃,鶯時物色正裴回。
靈芝紫檢參差長,仙桂丹花重疊開。
雙童綽約時遊陟,三鳥聯翩報消息。
盡言真侶出遨遊,傳道風光無限極。
……
——駱賓王《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
和盧照鄰一樣,駱賓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仗著他那篇幅的。上文所舉過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宮體詩中的雲岡造像,而賓王尤其好大成癖(這可以他那以賦為詩的《帝京篇》 《疇昔篇》為證)。從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擴充到盧駱二人洋洋灑灑的巨篇,這也是宮體詩的一個劇變。僅僅篇幅大,沒有什麼,要緊的是背麵有厚積的力量撐持著。這力量,前人謂之“氣勢”,其實就是感情。有真實感情,所以盧駱的來到,能使人們麻痹了百餘年的心靈複活。有感情,所以盧駱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預言的,“不廢江河萬古流”。
從來沒有暴風雨能夠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們也吃不消,所以我們要它適可而止。因為,它究竟隻是一個手段,打破鬱悶煩躁的手段;也隻是一個過程,達到雨過天晴的過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時效的,過程的時間也不宜太長,所以在宮體詩的園地上,我們很僥幸的碰見了盧駱,可也很願意能早點離開他們—為的是好和劉希夷會麵。
秋天風颯颯,群胡馬行疾。
嚴城晝不開,伏兵暗相失。
天子廟堂拜,將軍凶門出。
紛紛伊洛道,戎馬幾萬匹。
軍門壓黃河,兵氣衝白日。
平生懷仗劍,慷慨即投筆。
南登漢月孤,北走代雲密。
近取韓彭計,早知孫吳術。
丈夫清萬裏,誰能掃一室。
——劉希夷《從軍行》
古來容光人所羨,況複今日遙相見?願作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麵。(《公子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