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訪夕陽時,千株木未衰。石泉流出穀,山雨滴棲鴟。
漏向燈聽數,酒因客寢遲。今宵不盡興,更有月明期。
——賈島《喜雍陶至》
下第隻空囊,如何住帝鄉!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知音逢豈易,孤棹負三湘。
——賈島《下第》
他瞥見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棲鳥”不在綠楊中而在“棕花上”。是點荒涼感,就逃不脫他的注意,哪怕瑣屑到“濕苔粘樹癭”。
以上這些趣味,誠然過去的詩人也偶爾觸及到,卻沒有如今這樣大量的、徹底的被發掘過,花樣、層次也沒有這樣豐富。我們簡直無法想象他給與當時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個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種酣暢的滿足。初唐的華貴,盛唐的壯麗,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膩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種幻滅感,他們需要一點清涼,甚至一點酸澀來換換口味。在多年的熱情與感傷中,他們的感情也疲乏了,現在他們要休息。他們所熟習的禪宗與老莊思想也這樣開導他們。孟郊、白居易鼓勵他們再前進。眼看見前進也是枉然,不要說他們早已聲嘶力竭。況且有時在理論上就釋道二家的立場說,他們還覺得“退”才是正當辦法。正在苦悶中,賈島來了,他們得救了,他們驚喜得像發現了一個新天地,真的,這整個人生的半麵,猶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時中有秋冬—為什麼老被保留著不許窺探?這裏確乎是一個理想的休息場所。讓感情與思想都睡去,隻感官張著眼睛往有清涼色調的地帶涉獵去:
燕存鴻已過,海內幾人愁。
欲問南宗理,將歸北嶽修。
若無攀桂分,隻是臥雲休。
泉樹一為別,依稀三十秋。
——賈島《青門裏作》
叩齒坐明月,搘頤望白雲。
休息又休息,對了,惟有休息可以驅除疲憊,恢複氣力,以便應付下一場的緊張。休息,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藝態度上可說是第一次被賈島發現的。這發現的重要性可由它在當時及以後的勢力中窺見。由晚唐到五代,學賈島的詩人不是數字可以計算的,除極少數鮮明的例外,是向著詞的意境與詞藻移動的,其餘一般的詩人大眾,也就是大眾的詩人。則全屬於賈島。從這觀點看,我們不妨稱晚唐五代為賈島時代。他居然被崇拜到這地步:
李洞……酷慕賈長江,遂銅寫島像,戴之巾中,常持數珠念賈島佛。人有喜賈島詩者,洞必手錄島詩贈之,叮嚀再四曰:“此無異佛經,歸焚香拜之。”(《唐才子傳》九)
南唐孫晟……嚐畫賈島像,置於屋壁,晨夕事之。(《郡齋讀書誌》十八)
賈閬仙……同時喻鳧、顧非熊,繼此張喬、張蠙、李頻、劉得仁,凡晚唐諸子,皆於紙上北麵,隨其所得深淺,皆足以終其身而名後世。
——宋方嶽《深雪偶談》
上麵的故事,你盡可解釋為那時代人們的神經病的象征,但從賈島方麵看,確乎是中國詩人從未有過的榮譽,連杜甫都不曾那樣老實的被偶像化過。你甚至說晚唐五代之崇拜賈島是他們那一個時代的偏見和衝動,但為什麼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都有回向賈島的趨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鍾譚,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寧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國詩史上所代表的新階段,大部分不也是從賈島那份遺產中得來的贏餘嗎?可見每個在動亂中滅毀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賈島,而在平時,也未嚐不可以部分接受他,作為一種調濟。賈島畢竟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
載:“今房山有石庵,曰賈島庵……有賈島村,一曰賈島峪。
——《帝京景物略》
原載昆明《中央日報·文藝》第十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