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憧憬和追求50(1 / 2)

1935——1942從上海到香港(十四)

九一八致弟弟(1941)

可弟:小戰士,你也做了戰士了,這是我想不到的。

世事恍恍惚惚的就過了;記得這十年中隻有那麼一個短促的時間是與你相處的,那時間短到如何程度,現在想起就像連你的麵孔還沒有來得及記住,而你就去了。

記得當我們都是小孩子的時候,當我離開家的時候,那一天的早晨你還在大門外和一群孩子們玩著,那時你才是十三四歲的孩子,你什麼也不懂,你看著我離開家向南大道上奔去,向著那白銀似的滿鋪著雪的無邊的大地奔去。你連招呼都不招呼,你戀著玩,對於我的出走,你連看我也不看。

而事隔六七年,你也就長大了,有時寫信給我,因為我的漂流不定,信有時收到,有時收不到。但在收到信中我讀了之後,竟看不見你,不是因為那信不是你寫的,而是在那信裏邊你所說的話,都不象是你說的。這個不怪你,都隻怪我的記憶力頑強,我就總記著,那頑皮的孩子是你,會寫了這樣的信的,會說了這樣的話的,哪能夠是你。比方說——

生活在這邊,前途是沒有希望,等等……

這是什麼人給我的信,我看了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鮮,但心裏邊都不表示什麼同情,因為我總有一個印象,你曉得什麼,你小孩子,所以我回你的信的時候,總是願意說一些空話,問一問家裏的櫻桃樹這幾年結櫻桃多少?紅玫瑰依舊開花否?或者是看門的大白狗怎樣了?關於你的回信,說祖父的墳頭上長了一棵小樹。在這樣的話裏,我才體味到這信是弟弟寫給我的。

但是沒有讀過你的幾封這樣的信,我又走了。越走越離得你遠了,從前是離著你千百裏遠,那以後就是幾千裏了。

而後你追到我最先住的那地方,去找我,看門的人說,我已不在了。

而後婉轉的你又來了信,說為著我在那地方,才轉學也到那地方來念書。可是你撲空了。我已經從海上走了。

可弟,我們都是自幼沒有見過海的孩子,可是要沿著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我們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飄飄蕩蕩的,前邊沒有什麼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那時到海上來的,還沒有你們,而我是最初的。我想起來一個笑話,我們小的時候,祖父常講給我們聽,我們本是山東人,我們的曾祖,擔著擔子逃荒到關東的。而我們又將是那個未來的曾祖了,我們的後代也許會在那裏說著,從前他們也有一個曾祖,坐著漁船,逃荒到南方的。

我來到南方,你就不再有信來。一年多又不知道你那方麵的情形了。

不知多久,忽然又有信來,是來自東京的,說你是在那邊念書了。恰巧那年我也要到東京去看看。立刻我寫了一封信給你,你說暑假要回家的,我寫信問你,是不是想看看我,我大概七月下旬可到。

我想這一次可以看到你了。這是多麼出奇的一個奇遇。因為想也想不到,會在這樣一個地方相遇的。

我一到東京就寫信給你,你住的是神田町,多少多少番。本來你那地方是很近的,我可以請朋友帶了我去找你。但是因為我們已經不是一個國度的人了,姐姐是另一國的人,弟弟又是另一國的人。直接的找你,怕與你有什麼不便。信寫去了,約的是第三天的下午六點在某某飯館等我。

那天,我特別穿了一件紅衣裳,使你很容易的可以看見我。我五點鍾就等在那裏,因為我在猜想,你如果來,你一定要早來的。我想你看到了我,你多少喜歡。而我也想到了,假如到了六點鍾不來,那大概就是已經不在了。

一直到了六點鍾,沒有人來,我又多等了一刻鍾,我又多等了半點鍾,我想或者你有事情會來晚了的。到最後的幾分鍾,竟想到,大概你來過了,或者已經不認識我,因為始終看不見你,第二天,我想還是到你住的地方看一趟,你那小房是很小的。有一個老婆婆,穿著灰色大袖子衣裳,她說你已經在月初走了,離開了東京了,但你那房子裏還下著竹簾子呢。簾子裏頭靜悄悄的,好象你在裏邊睡午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