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03(3 / 3)

對此,《於鳳至回憶錄》中是這樣記述的:

1939年末,我們又被押解到貴州省修文縣。第二年春天我患了乳癌,漢卿沉痛地說:“你要找宋美齡了,要求她幫助送你去美國做手術。你會康複的,一旦病好了,也不要回來。不隻是需要安排子女留在國外,而且要把西安事變的真相告訴世人。蔣介石背棄諾言,他是要千方百計偽造這不能見人的曆史,你盡量幫我完成這個心願吧。”

生離死別將臨,多少夜二人不能成眠,邊談邊泣,商議兩人如何麵對未來。議及我有可能不治,我要抓緊時間安置好子女在外省的生活,不要回到蔣統治區。漢卿應允我,任何情況下決不自殺,還特別明確指出,永遠不會認罪,因為自己沒有罪,並且是盡了力報效國家了。漢卿還告訴我:“趙四要來了,她會照料我,是戴笠讓她來的。”

意外飛鴻

“大姐”身在海外,心係丈夫,經常給他寄送各種衣物、食品,並天天祈禱上蒼,保佑他早日脫離苦海,重新獲得自由;盼望著有朝一日,夫妻能夠團聚。期間,她還通過報紙揭露張學良被拘押監禁的事實真相,並通過種種關係,在美國國會和司法界,在上層人士中,奔走呼號,呼籲早日釋放張學良,給他以人身自由。當時台灣還沒有被逐出聯合國,於鳳至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演說,嚴正抗議,給台灣當局施加壓力。這種“救漢卿,我要奮鬥到最後一息”的堅強信念,支撐著她一直捱到1964年的夏天。

突然,靜如止水的生活,又一次翻起了掀天巨浪。她遭遇到平生最為慘重的致命打擊。起因是女兒、女婿從台北歸來,帶回了父親的一封信:

我的愛妻鳳至大姐:

閭瑛、鵬飛之來,帶來了你的信息,知你生活平靜,身心健康,不勝高興,思念之情,稍得安慰。

數十年了,你與我同曆盛衰,共赴磨難,漢卿於心何忍。我一人獲罪,卻連累三人坐牢(還有一荻小妹),我心難安。然而,你從無怨言。芝魂蘭韻,誰人可比;昆玉秋霜,再無匹敵。你對漢卿恩之深,愛之厚,關照之重,永世難忘。今生得一鳳至為妻,足矣!

反思之,我給了你一些什麼呢?隻有一世辛苦、半生哀怨。憶之思之,俱漢卿之罪孽。我這一輩子,雖不得其誌,至今無悔;隻有一件憾事,那就是對不起大姐。欠你的實在是太多太多。

想當年,弟統兵數十萬,南征北剿,氣吞萬裏如虎。也曾為開發東北,穩定中原,堅樹勃勃大誌,大展武運雄風。誰能料到,陰錯陽差,舛途生變,無過而遭唾罵,無罪而受牢刑。此間你為我陪牢伴獄,形同犯婦。嗚呼,身世浮沉,其非天意耶?奮爭固然可貴,成敗千古莫測呀!

近年來,小弟超脫凡俗,習讀《聖經》,似有所悟,意欲摒棄一切人間苦惱,而皈依基督。然戒律有言,不能一夫多妻,隻有一位太太才能受洗。小弟權衡再三,一生所剩時光苦短,且與大姐重逢無日,夫妻之情名存實無。而一荻在我身邊,伺奉晨昏,也有幾十年光景,遂生求近而舍遠之念,請求大姐與漢卿解除婚約。大姐是至明至察之人,對漢卿之心洞若觀火,一定能深加理解,遂小弟心願。何去何從,任由大姐酌定。

弟學良手啟

“大姐”讀了丈夫的信之後,心痛如搗,淚如雨下。她一向剛強、灑脫,通情達理,包括當年突然麵對穀瑞玉的衝擊、趙一荻的闖入。這次,確實有些支撐不住了。連續多天,坐臥不寧,茶飯無心,苦苦思考著對方的請求。

盡管兩人遠隔重洋,身在萬裏之外,而且,彼此暌隔已經二十多年了;但她考量問題,仍然像當年聚首時那樣,習慣於一切以丈夫為轉移。為了心愛的人,她甘願付出一切,至於個人的苦楚,算不了什麼。想到這些,便毅然告訴女兒:“隻要能使你父親得到安慰與欣悅,我任何事情都可以答應。”她想的是:蔣介石把漢卿圈在牢籠裏,隨時隨地都會把他處死。幾十年來,我為了漢卿,吃盡了苦,受盡了罪,連死都不懼怕,難道還怕在離婚書上簽字?在她看來,對於所愛的人,最高的境界是從其所欲,是成全,那麼,留給自己的又是什麼呢?隻有“打牙咽進肚裏”,默默地把苦澀埋在心底。

唐德剛先生曾題詩讚頌《於夫人主動離婚》:

為尊教義禮真神,未許娥英自在親。

最是賢良稱姐弟,平生稽首鳳夫人。

賢妻良母

實際上,鳳至“大姐”對於離婚一事,並非情願,更談不上什麼“主動”,這從下麵摘錄的她的長篇自白中,可以看得鮮明、真切。

1940年6月,我到了美國紐約,在醫院做了手術,經治療得以痊愈。宋美齡、孔祥熙到紐約時,都來看望我,問我有什麼要求,要幫助我。孔祥熙特別囑咐我,不要在紐約、舊金山安家,說這兩地情況複雜。為了漢卿來美和家人團聚,找一個其他城市的安靜社區住。他語重情長,心意感人。在紐約,不止親朋故友聞訊紛紛來相見,探詢漢卿的情況,以及要幫助我在美生活,更多的是不相識的僑胞知道是我後,都表示對漢卿為國犧牲的敬佩,並且都痛責蔣介石殘害忠良。

孔祥熙請友人傳話,說洛杉磯好萊塢市的山頂上有一小平房出售,山較高,道路窄小,社區的房屋少,很安靜,所以想買下送給我。我到洛杉磯看房,如同他所介紹的,這房子的位置和它的幽靜,來此居住很合適,我自己買下來,沒有要孔祥熙贈送。對他的盛情心領。在洛杉磯,我依靠我的經濟知識買賣股票,每有盈餘,就買近處房產出租,在美國安頓下來。孩子逐漸長大,成家立業了。因為在美國,以及我和宋美齡的關係,蔣介石一夥不便阻攔和漢卿聯係,但也隻限報平安而已,每知他安康,我唯有痛哭。

一年一年過去了。1964年,台灣市麵上傳出了漢卿在幾年前寫的《西安事變懺悔錄》,一個雜誌發表了,遂即被查封。這是漢卿和我早就預料到的,隻是想不到以這種形式出現。這是為了將蔣一夥被趕出大陸失敗的責任推給漢卿,用以欺騙世人的手段。漢卿絕不承認有罪,何況他根本沒有這個文學水準,趙四在學校沒念過什麼書,並沒有如此文筆。

1964年,蔣介石策劃了一個離婚、結婚的自欺欺人的醜劇,用所謂教會要求一妻的借口來堵住漢卿來美國和家人團聚、取得自由的路。為了此事,某某(張家某遠親)突然由台灣來美國找我,這位一直沒什麼聯係的人,竟開門見山說是為了漢卿辦離婚的事來的。我問他是不是政府派來的,是台灣什麼機關?他說,他是政府的公務人員,但不是奉政府之命,而是為了漢卿的處境安危而來的。我問他,是漢卿委托你來?他猶豫了,回答說,不是,說是漢卿經過多年教育,已經認罪和守法了,願意和趙四在台灣終老,所以才要辦離婚的。並說,這是他到漢卿家裏和漢卿、趙四三個人說這事,趙四說的。

我和漢卿電話中說此事,他說:“我們永遠是我們,這事由你決定如何應付,我還是每天唱《四郎探母》。”

為了保護漢卿的安全,我給這個獨裁者簽字,但我也要向世人說明,我不承認強加給我的、非法的所謂離婚、結婚。漢卿的話:“我們永遠是我們”,夠了,我們兩人不承認它。宋美齡每年和我都互寄聖誕、新年賀卡。這年,她信封上仍然是寫張夫人收。以後每年都如此。

趙四不顧當年的誓言,說永遠感激我對她的恩德,說一輩子做漢卿的秘書,決不要任何名分等,今天如此,我不怪她。但是,她明知這是堵塞了漢卿可以得到自由的路,這是無可原諒的。

歲月如流,時光無情,兒子們都先我而去。我是在苦苦地等待漢卿啊!我隻有在看到孫女、孫子們成長時,才略感到一點安慰。漢卿的這一囑托,我辦到了。

鳳至“大姐”的屈己待人、雍容大度,著實令人感佩。拋開那些政治聯姻者不算,正常情況下,不會有一個女子對於身邊出現一個年輕、貌美的情敵,會無動於衷的,這可說是另一類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然而,她不僅平靜地接受了這一既成事實,而且,在爾後的數十年間,始終如一地待之如親生姊妹;即使最後“鳩占鵲巢”,她仍然說“我不怪她”。直到垂暮之年,她還同子女說:“綺霞小姐對張家是有功的。”看得出來,隻要是有功於自己所鍾愛的男子,哪怕她是情敵、是對手,她也公平對待,愛人如己。“漢卿的事情,我都是無條件支持的,隻要對漢卿有好處,叫我死我就死!”愛一個人能達到這個份兒上,真正是難以企及的高標準了。

愛新覺羅溥傑見到過於鳳至,誇讚她:“生就一張很古典的臉,清清秀秀,宛若一枝雨後荷塘裏盛開的蓮花。”是的,她真的是一枝“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蓮花。就鳳至“大姐”來說,我以為,其德、其品、其才誠然可欽,而其情、其遇尤為可憫。盡管她獻出了全部愛情,但最終卻並沒有贏得愛情,一輩子都陷在無望的痛苦等待之中,最後以九十一載慘淡人生,書寫了一部令人黯然神傷的人間悲劇。她讓我懂得了,什麼叫忠貞不渝,什麼叫生死相許。因亦為詩慟之:

形神磨難苦連年,久染沉屙幸得全。

一世飄零風蕩草,濤聲如訴意綿綿。

當然,也可以從另一角度去看,作為邊城僻鎮上的一個“小家碧玉”,能夠為舉世知名,受到時人與後世的關注與讚歎,客觀上確也得益於那位多姿多彩的傳奇丈夫。唐德剛教授有言:“如果沒有西安事變,張學良什麼也不是。蔣介石把他一關,關出了個中國的哈姆雷特。”套用這句話也可以說,如果不是嫁給張學良,於鳳至至多不過是一位普通意義上的賢妻良母。而“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顛折、苦難的人生,成就了她的女性光輝、人格魅力,樹立了一種東方文化傳統的“大姐”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