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者的劫難
一
“劫難”一詞始見於佛學經典,含義大體上與“災難”、“禍患”相當,蘊涵要更普泛、更深刻一些。
世路維艱,征程迢遞,各色人等都難免會遭遇到劫難,成功者自然也不例外。比如,唐僧西天取經,就曾曆經了九九八十一難;而傳世名作《紅樓夢》,更是文學天才曹雪芹受盡貧病熬煎的劫難和饑寒、落寞之苦,耗盡心血和生命的產物。但本文想要說的,並不是這種類型的劫難。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在創造煌煌業績的過程中所必須付出的種種代價,雖然有些也表現為劫難,但嚴格地講,它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災禍。這裏所說的“劫難”,是指已經獲得成功之後所麵臨的“不虞之毀”,這樣一種新的困境,新的威脅。
這種“新的困境,新的威脅”,來自於周圍人群的嫉妒心理,所謂“一山突起丘陵妒”,“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說來,實在是一個令人感到憤懣、感到沮喪的沉重話題。
應該說,成功者是不畏艱險,不怕劫難的。因為如果他們不是強者、勇士,不是硬骨頭,創造輝煌業績就無從談起。為了取得大乘佛法的“三藏真經”,為了實踐一個堅定的信念,唐僧師徒四眾坦然踏上漫漫征途,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什麼八百裏火焰山、八百裏黃風嶺、八百裏流沙河、八百裏荊棘嶺,什麼妖魔鬼魅—從紅孩兒怪、白骨精、南山大王、九頭駙馬到假國王、假公主、假如來、假觀音,千難萬險一一踩在腳下。
可是,成功者在嫉妒心理所形成的強大壓力麵前,卻少有不敗下陣來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嫉妒再加上讒毀,常令英雄氣短,功臣扼腕,壯士寒心;至於受損害、遭欺淩的普通黎庶,更是沉冤莫白,隻能暗夜裏嚶嚶垂泣;而憂時傷世之士,則仰天長嘯,徒喚奈何。
二
功成見嫉,自古已然。
戰國時期,魏國的樂羊收複了中山之後,返而論功;魏文侯卻示之以謗書一篋。本來,樂羊有大功於國,是應該因功受賞的,可是,麵臨的竟是周圍人的層層嫉恨。這真是沒處說理去。
還有楚國的屈原,懷王時,他擔任左徒官職,“博聞強誌,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靳尚與他爵位相同,一心想要獨得楚王的寵信,便嫉其才能,極盡讒毀之能事。《離騷》中“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饜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講的就是這種情境。“豈知千麗句,不敵一讒言。”(陸龜蒙詩)最後“抱石沉江”的悲慘下場,是眾人皆知的了。
我想,唐僧師徒包括白龍馬在內,最後或成佛祖,或做菩薩、羅漢,順利地實現了“五聖成真”的圓滿結局,虧得他們是“受命於天”,人事想要幹預也沒辦法;否則,周圍的同輩豈肯甘心,還不得“謗書”旁午,密信盈筐!—畢竟,他們每個人都是有些“辮子”可抓的。
三
嫉妒,作為一種情感、一種欲望、一種心理活動,屬於精神範疇,但就其實質而言,卻存在著一種鮮明的趨利性。嫉妒是功利計較、名位爭奪的一種特殊的表現形式,其最深層麵是利益衝突。一切嫉妒者瞄準的都是現實的功利,即成功之後所帶來的種種好處。長期以來,人們習慣說“嫉賢妒能”,其實,準確地表述,應該是嫉名妒利。在嫉妒者的眼中,賢、能並沒有實際價值,他們所看重的是賢、能背後的聲望、地位,歸根結底,是種種實惠。
正像囊空如洗、衣衫襤褸的人不必擔心遭劫被搶一樣,那些窮途末路、潦倒終生的人向來也不憂慮遭人嫉妒。法國大作家羅曼 羅蘭在其名著《約翰 克利斯朵夫》中說過:“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唯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國宋代文學家歐陽修說得更簡捷、深刻:“其所以見稱於世者,亦所以取嫉於人。”
嫉妒,既然產生於相互比較,這就決定了當事者雙方必然彼此熟悉,且又限於看得見、接觸得到的範圍之內。所以,就呈現出這樣一種現象:嫉妒心理的強弱,與引其發作的對象的距離成正比。這和磁性引力有些相似,距離越近,力量越強。如果上官大夫之流與屈原不是同在楚國、同參朝政,那就不會“各興心而嫉妒”了。
嫉妒的出現還有一個重要條件,那就是存在著相互比較的可能性,一般稱之為“同輩的嫉妒”。詩人不會嫉妒科學家的發明,老年人也不可能去嫉妒“少壯派”,初試鏡頭的學員對於明星角色隻能產生崇拜心理,三軍統帥的地位在普通士兵眼中帶有命定的性質。嫉妒的對象,一般的多屬同僚、對手或者鄰人、朋友。
《三國演義》中的周瑜,在才智方麵嫉妒諸葛亮,甚至詰問天命:“既生瑜,何生亮?”大有誓不兩立的勁頭;戰國時期,魏國的大將龐涓擔心老同學會取代他的顯赫地位,便進讒於魏王,結果,孫臏的膝蓋骨被剜掉了,成為終身殘廢。有時,嫉妒也發生在親人、骨肉之間,由於奪位或者爭寵,兄弟之間、姊妹之間互相嫉恨、反目成仇的事,在舊時代也時有發生。
四
西漢時期,因事係獄的鄒陽上書梁孝王,有“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的沉痛之言;意大利的古小說中,也有“後宮與朝廷乃嫉妒滋生之地”的說法。它們都表明了封建統治集團內部的種種紛爭,常常以嫉賢妒美的鬥爭形式表現出來。
劉邦在鹹陽一睹秦始皇的威儀,喟然太息:“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項羽看見秦始皇遊會稽,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這些議論的實質,都是對於至高無上的威權與地位的一種妒羨,一種覬覦,屬於典型的嫉妒表現。
那麼,已經取得了最高權位的皇帝,是否就不會產生嫉妒的心理呢?當然不是。因為人的欲望是無盡無休的,君王的地位再高,權勢再大,也不可能“萬物皆備於我”,於是,就會利用手中的特權,去奪取其他各式各樣堪資妒羨、而自己卻尚未具備的優勢。正是這一係列的意向與行為,構成了宮廷政治鬥爭的重要內容。
說到這類性質的嫉妒,我首先想到了浪子兼暴君的隋煬帝楊廣。
史載,薛道衡自幼“專精好學”,“其後才名益著”,“時人目為一代文宗”。隋煬帝攘奪君位之時,他正在外任。由於素知其才,煬帝令他還朝,準備委任秘書監之職。而這位不諳世事的書呆子,大概是要對聖上的“知遇之恩”有所表示吧,同時也顯示一下自己的才氣,回到京師後,便遞上一篇《高祖文皇帝頌》的表文,裏麵對楊廣的父親楊堅(隋文帝)的神功聖德和“大孝”、“至政”頌揚備至。煬帝看過,覺得很不是滋味,以至氣急敗壞,妒意橫生。
他說:“道衡致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話說明白了,就是你薛道衡美化先朝,頌揚我的父親如何德高望重,用意就是為了襯托我的荒淫無道。原來,《魚藻》是《詩經 小雅》篇名,內容為思武王之德政以譏刺昏暗的幽王。這樣,就對薛道衡銜之入骨,準備找個借口置之於死地。反過來,對於貶抑先帝,向他獻媚邀寵的人,楊廣則大加讚賞。郭衍曾勸他“五日一視朝”,盡量超脫、逸豫一些,不要像文帝那樣,忙忙碌碌,勞而無功。他聽了特別高興,說:“唯有郭衍心與朕同。”
薛道衡的摯友察覺其處境的險惡,便規勸他匿跡韜光,杜門謝客,謹言慎行。他卻由於求進心切,全然沒有在意,竟把這些忠告當作了耳旁風。不久,朝廷討論新的法令,久議而不能決。道衡便議論說:“向使高顃不死,令當久行。”結果,這番話很快就傳給了隋煬帝。高顃是煬帝的死對頭,兩年前在太常卿任上,因批評皇上荒淫侈靡而被處死,罪名就是“謗訕朝政”。這樣,新仇舊怨一齊聚上心頭,煬帝斷然下令,將薛道衡逮捕下獄,最後將其縊死。這位“一代文宗”就這樣悲慘地作了宮廷政治鬥爭中父子爭鋒、君臣猜忌的犧牲品。類似事例在一部“二十四史”中,可說是俯拾皆是。
其實,薛道衡致死還有另一層原因,就是煬帝特別嫉妒他的文學才能。他的古詩《昔昔鹽》中有“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之句,頗受時人稱譽。這對“善屬文,不願人出其右”的隋煬帝來說,當然是不會甘心的。道衡死時,煬帝曾以快意的口吻問道:“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還有一位詩人名叫王胄,其詩“庭草無人隨意綠”傳誦尤廣。他也死於煬帝之手。死時,煬帝也是這樣說:“庭草無人隨意綠”,你還能作出這樣的詩嗎?煬帝每以才學出眾自負,並以此驕天下之士。曾對侍臣說,天下都說我承借先帝的餘緒,其實,假如我也能和士大夫一樣參加遴選,按照我的才能,也早就應該作天子了。
看來,遭逢亂世,不幸而身為文人,如果碰上一個遠離翰墨的頂頭上司,未必就是壞事。否則,若像薛、王兩位詩人那樣,遇見“善屬文,不願人出其右”的楊廣者流,真要擔心,早晚有一天會遭致滅頂之災的。這大概也就是道衡的友人勸他韜光養晦的深心所在吧?
五
嫉妒未必和遺傳有直接關係,但後天的影響卻不可否認。說到楊廣的嫉妒,熟悉隋代曆史的人會自然地聯想到他的母親獨孤皇後。由於她妒意極濃,隋初,後宮一直不許選送美女進禦,諸王及朝臣私蓄妾媵者,一經發現,必令馬上斥逐,皇帝也毫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