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長安遠
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使地球上各地的距離大大地縮短了。早晨還在冰封雪裹的沈陽,中午,波音737客機就把我們送到了溫煦如春的香港,午後又搭乘國泰航班直飛離赤道僅136公裏、熱浪蒸騰的新加坡。一天裏逐次體驗了寒涼溫熱,真是一番奇異的經曆。無奈,春夏秋冬同人一樣,每個季節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獨立存在的價值,不能互相取代。生活在四季分明的故國,已經習慣於春秋代謝、暑往寒來,現在突然跌落在終年皆夏的熱帶地區,好像生命中缺少點什麼似的,心中不免感到一種失落,一陣空虛,一絲悵惘。
好在此間是名副其實的“花園之國”,一走出機場,作為熱帶標誌的旅人蕉排闥迎人,滿眼都是樹木、花卉、綠地。花團錦簇的蘭苑,青翠如氈的草坪,襯著淨潔的藍天、飄忽的白雲和華美的高樓,使人感到清新、舒暢、恬適,躁動的心境一下子寧靜下來了。
原來我以為,新加坡人口中華人占百分之七十多,置身其間,一定有一種賓至如歸的鄉園感。實則不然,這裏的歐化程度之高是出乎意料的。整個樟宜機場寬敞豪華的大廳裏竟見不到一個漢字,甚至連供人隨便取閱的各種導遊小冊子也都是以英文排印。商店、餐館、洗手間的標記,包括旅社的電話號碼盤上的每一個符號,全都用英文書寫。我在繁華的烏節路的一幢百貨大樓裏找到了一家大書店,整個一層樓擺滿了各種圖書、報刊、畫冊,竟沒有一冊是中文的。
這裏許多餐館都專門賣“肉骨茶”,並標明是華人美食早餐,可是,無論如何,我們也弄不清楚它究竟是什麼貨色,直到我們用過了這種美食早餐之後,還就“黃亞細肉骨茶”這個店標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六個人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黃亞細”是店主名字;另一派則主張,“黃亞”是店名或店主名,“細肉骨茶”即精肉或瘦肉骨茶的意思,並說:“剛才我們喝的湯,全是精瘦的肉骨熬成的,就是明證。”其實,名為“肉骨茶”,並非以肉作茶,而是指在提供副食排骨湯、主食油炸鬼之外,還特備一杯香茶而言。這種方式的早餐,連學識淵博、多聞廣見的作家秦牧先生都說:“在國內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飯後,登上“百齡麥”頂樓的旋轉餐廳鳥瞰星洲市區,入目的是一幅幅完全歐式的城市圖景,幾乎找不出什麼東方色彩。站在高懸在頭頂上的炎炎烈日之下,翹首北望,但見翠海茫茫,不知何處是岸,心頭驀然湧現出《西廂記》中那句“望眼連天,日近長安遠”的著名元曲。
不過,事物總是複雜變化的。置身萬裏之遙的新加坡,我原以為絕不會碰見熟悉的麵孔。可是,在著名風景區聖淘沙卻意外地邂逅了來自遼寧省朝陽市、由一位女市長帶隊的文化教育考察團,兩天後又在吉隆坡與營口市一些金融、商業工作者相遇,說明世界畢竟是很小的。天涯原自多芳草,何處樓台無月明。於是我聯想起《晉書》中那個著名的故事:
明帝幼而聰哲,為父親元帝所寵異。幾歲時,元帝當著眾多臣僚的麵問他:“是日近還是長安近?”他說“日近”,因為“舉目則見日,不見長安”。父親甚為詫異,因為頭一天也曾問過這個問題,他的答複卻是:“長安近,因為常有使者從長安來,卻未聽說有人從日邊來。”是呀,故國再遠,卻經常有人來這裏訪問;太陽舉目可見,可是,又有誰見過來自日邊的人呢?
我們訪問了著名唐人街—牛車水。這裏是早期新加坡華族移民社會的一個縮影。盡管四周的高層建築在不斷地矗起,但一個多世紀以來,其間的街道格局與建築風格基本上保持原樣。甚至因早期華僑用不上自來水靠牛車拉水而得名的“牛車水”這個街名也保留了下來。這裏有經營地道中國菜肴的中餐館;有中國式的廟宇、茶樓、中藥鋪、當鋪;有頗具潮汕風情的各種手工藝品;有建於1892年,以典雅雕刻和巨型梁柱聞名於世的同濟醫院建築群;在閣房稠密區還偶爾能碰上一種裝束奇特的老嫗“三水婆”,她們身穿藍衣、頭戴紅巾,多從事建築業,因來自廣東三水縣而得名。我們來到這裏,恰值農曆新年前夕。牛車水年貨市場生意興隆,人如潮湧,大紅色的春節裝飾舉目皆是,耳邊不時傳來喜氣洋洋的迎年曲。這種濃烈的“年節味”把祖國和星洲緊緊地拉在了一起,原先那種去國離鄉的疏離感已經蕩然無存了。
我以為,寫新加坡遊記,華僑、華人在開發建設東南亞與發展居留國同祖國人民的傳統友誼方麵所建樹的卓越功勳,是值得大書一筆的。為了紀念華人開拓馬來半島的業績,新加坡政府專門在國家博物館大門外雕塑一尊華人半身銅像。我們有些人對於華僑實在缺乏了解。有的戲劇裏,華僑一出場就是大腹便便、揮金如土、滿口洋腔洋調的巨商大賈模樣。有人在文章裏寫道:“他竟是這樣艱苦樸素,胼手胝足,簡直不像個華僑。”顯然,把所有華僑都當成了紙醉金迷、養尊處優的闊佬。其實,華僑的勤儉美德是舉世稱道的。在星洲寶塔街,我們尋訪了早年販賣從中國來的苦力(豬仔)的交易站舊址“廣合源號”,不禁唏噓久之。可以說,華僑史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血淚史、創業史、愛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