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犯人們的故事(1 / 2)

此時韓僑又慢悠悠的說了起來:“李誌堅是個很不容易的人,一方麵兒子找不到,另一方麵生活就完全崩潰不能自理!經過複雜的思想鬥爭,他最後決定來到農場,他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人,因此大家都比較照顧他,讓他修完了場院又參加了打烏拉草。真正的烏拉草並不長在旱地裏,而是長在水泡子裏的草甸子上,草根連著草根織成一層厚厚的甸子,甸子底下是爛泥塘。用鐮刀割下來後,一小把一小把地捆起來,小把連成大把,然後用草搓一根繩子,趟著水拖出來,最後背回去。老弱病殘犯人再用木棒子將每把烏拉草砸柔軟了,打成烏拉草繩,秋收時發給犯人背稻捆用。冬天犯人也用它墊在棉膠鞋裏,的確很保暖,冬天鞋裏如果不墊烏拉草,非把腳凍壞了不可。打烏拉草這個活按說不算累,可李誌堅差一點送了命。烏拉草甸子是漂在水上的,底下是爛泥塘,在上麵每走一步,周圍好幾米的地方都顫動。我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塊腐爛了的草甸子上,一條腿陷了下去直到大腿根,拔不上來了,越拔越往下陷,把我嚇壞了,我趕緊趴下以減輕壓力,同時用手抓住周圍的烏拉草大聲喊,幸虧組長我離他不遠,實際上是管教幹部叫我時刻盯著他,我趕緊跑過去把他拉上來了,不然的話,再晚一點李誌堅就全陷進去淹死了。但是通過這一次事情,李誌堅仿佛改變了許多,他也信任了我許多。到了九月二十號前後我們開始收割水稻。水稻、穀子這類農作物跟小麥不一樣,小麥的杆是光滑的,而水稻、穀子的杆上有毛,磨手磨的厲害。頭一回割水稻,李誌堅經驗沒有,拿鐮刀的右手磨起了泡,抓水稻的左手的五個手指頭肚都磨流了血,把把稻子都留下了我的血印。有些老犯人告訴我,你抓稻子的方法不對,攥的太死,應當攥活把,後來李誌堅學會了,割的還比較快,為此還在黑板報上受過表揚,這是他勞改生涯中唯一一次受過的表揚,其它時間不是挨整,就是關禁閉、戴銬鐐蹲小號了。收割完了是運輸脫穀,運輸全靠人背,最遠的地方離場院有十多裏路,二百人要把近萬畝的水稻背到場院,勞動強度之大,可想而知。脫穀的時間更長,從十月下旬一直幹到過了元旦,這種活又髒又累,犯人日夜兩班倒,每班十二小時。拖拉機發動起來帶著十個大脫粒滾子,每個滾子上四個犯人用手拿著一把把稻子在飛速旋轉的滾子上脫粒。每個滾子前麵有一個犯人用木叉打料,把亂草挑出去,把脫下的穀粒用刮板刮出來,這項工作不僅又髒有累,而且很危險。按照操作規程,打料的人是不許背朝脫粒滾的,可是有一個犯人背對著脫粒滾往外推脫下來的穀粒,不小心滑倒了,被脫粒滾把腳絞了進去,兩條腿從膝蓋以下全絞爛了。 也是同年,種旱田的三分場在脫黃豆時,一個在脫穀機老虎口前管著喂機子的犯人,因為踩著黃豆粒滑倒了,被老虎口裏往裏撓豆秸的鐵爪子鉤住了他的包臉布拖了進去,兩邊的兩個犯人趕緊拽住他的兩隻腳,結果整個腦袋被打碎了。犯人脫穀,不論是在脫粒滾上脫水稻,還是在脫穀機上脫黃豆,年年都有傷亡。犯人工傷致殘不能下地幹活了,養好後在監舍裏幹輕活,例如坐著編筐,打草繩之類,不會讓你白吃飯。工傷死了的,挖個坑埋了拉倒,不論傷還是死都不會給你一分錢的扶恤金,死傷犯人的家屬沒有一個敢追問的。我和李誌堅在這種環境裏漸漸地結成了深厚的友誼。”

韓僑對我們繼續說道:“ 黑龍江一年有五、六個月的時間,地裏被大雪覆蓋,一片白茫茫。老百姓打完場以後基本上沒有多少活可幹了,進入了農閑時期,犯人是沒有什麼農閑的。脫完穀從一月到三月打凍方,每人一把鎬、一把鍬修排灌渠或馬路,零下三、四十度頂著大“湮泡”幹活。所謂“湮泡”就是暴風雪,黑龍江人管它叫“湮泡”。這一年快過春節時,一連幾天刮大湮泡,一天夜裏刮湮泡刮的把犯人監舍都埋起來了,我因為靠近一個窗戶口睡覺,窗戶口上有一條縫子,雪花直往裏鑽,我就把頭蒙起來睡,等睡醒後,被子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雪,屋裏到了零下十七度。早晨犯人出不來了,就從裏麵往外掏雪洞,一個個像狗一樣爬出來,然後用鍬把堵住監舍的雪挖開。 由於環境的惡劣,又累又餓,冬天又冷,我的情緒非常低落,每天收工後回來,吃過飯以後我就往被窩上一靠,開會學習李誌堅也不發言,有人向管教幹事彙報說李誌堅有逃跑思想。管教王幹事找我談話,問道:“李誌堅!你來興凱湖農場已經半年多了,通過半年多的勞動改造,你有什麼收獲和想法?”李誌堅後來跟我說,什麼勞動改造,純粹是拿人當奴隸使喚!於是我就回答:“不就是勞動嗎?有什麼想法?我沒有什麼想法!”他聽我講話帶著不滿情緒,便說:“我告訴你,我們對你的要求,不僅僅是勞動,而是要通過勞動改造你的反動思想。我們知道你不認罪,你開會學習不發言,你整天在想什麼?我警告你!如果你想逃跑或是想搞什麼名堂,那是死路一條!”李誌堅本來情緒非常低落,思想苦悶的很,聽他這麼一講,立刻就火了。我也沒加“報告”倆字,就說:“王幹事!你根據什麼說我有逃跑思想?你根據什麼說我想搞什麼名堂?是哪個混蛋向你做的彙報?學習不發言就是想逃跑?就是想搞什麼名堂?”一個犯人怎麼敢用這種口氣和管教幹部說話?這還了得!他立刻給我戴上了手銬,關進了小號。 這時興凱湖農場還沒有蓋起象棺材一樣的小號。可是小號裏已經關著一個犯人劉全忠,就是在密山劇院參與策劃逃跑的其中一個。他已經被判了死刑,等待開宣判大會槍斃。我一進去他就問我:“怎麼,你也被判死刑了?因為什麼?”我說:“沒有!我是因為頂撞幹部進來的。”他說:“那怎麼跟我關在一起?”我說:“不知道!”實際上我明白,他們是想給我施加思想壓力。我進來的頭幾天,劉全忠好像還跟常人一樣,可是當快鄰近槍斃的時候,這家夥精神開始崩潰了。劉全忠原來犯罪就是流氓打架,後來又因為在監獄裏參與犯人打群架,死了一個犯人,結果他被加刑到死緩。像他這樣的流氓犯,在監獄和勞改隊裏,總喜歡表現自己是“英雄”,不怕死,但真正到了要殺他的時候,精神就垮了,這就是所說的“假亡命徒”。臨槍斃前大約一個禮拜,這家夥時哭時笑,我有點害怕,我怕他對我下手,因為這種家夥臨死前什麼事都可能做出來。判了死刑等待槍斃的犯人,關在死刑號裏,拉屎撒尿都不許出去。號裏有一個破馬桶,專供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用。可這家夥這時卻把屎尿到處拉尿,拉完屎還用根小木棍往牆上抹,這時我可不敢製止他。你想,跟這樣一個家夥關在一起是個什麼滋味! 到了槍斃他的那一天,一早給他端來一碗餃子,他知道今天就要槍斃他了,他一邊吃一邊說:“餓了這麼多日子了,臨死做個飽死鬼!”看他吃完了,門外的看守讓他把手伸出來。他從觀查孔上把手伸出去,看守給他摘了手銬,然後開開小號的門,叫他出來,等他一邁出小號的門,事先藏在小號門口兩邊的看守人員一個胖子把他撩倒,迅速將他的兩隻骼膊擰到背後,五花大綁綁起來,押到汽車上拉走了。後來看小號的犯人告訴我,是在二分場開公判大會槍斃的,同時槍斃的還有鍾殿馨,李學謙和王海洲。聽早進監的犯人劉玉祥講(槍斃建國初期第一宗貪汙案犯劉青山、張子善時,他是劊子手之一,後來也因為貪汙被判八年徒刑)在五一年“鎮反”及其以前,槍斃犯人時,犯人不戴腳鐐,可鎮反時北京槍斃惡霸“南霸天”,將他拉到刑場,兩邊兩個解放軍押著他,讓他跪下,就在這時,他猛一回頭,一腳將一個押他的解放軍踢死了,這家夥會武術。從那以後,凡是被槍斃的人,都戴腳鐐,槍斃後再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