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麵有些微涼意,腦後與雙肩的觸感格外堅硬些。雙目緊閉的視野中漆黑一片。
隱約一股莫名的煩躁感輕壓著胸膛。身體有種緩緩下沉的錯覺,思緒卻遊離在上方,從一個高高在上的視角冷眼旁觀著自己。
恍惚還是許多年前,他隻有十三四歲的時候——又或者是十四五歲?他也分辨不太清了。時間的概念在他的腦中早已變得間斷和模糊,尤其是繼位初那幾個年頭,在他的記憶中是完全零散錯亂的,能清晰想起的很少,但卻記得,躲不開逃不掉的不愉快感陪伴了他絕大部分時間。
那一次,他如以往許多次一樣挑戰刃燭,也如以往許多次一樣大敗。他躺在那兒,遍體鱗傷,凹凸嶙峋的地麵硌著身體,有那麼一會兒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深為自己的弱小無能而懊喪,緊接著被一種極度的怒意攫住。
憤怒的情緒像一根失控的導火線,很快引燃了蘊藏在他身體裏的陌生力量。他豁然騰起反擊,一眨眼已壓倒性地反敗為勝。然而,他的神智好像被那強得可駭的力量迷住了,帶著一種無法阻擋的興奮感,舉劍便要給刃燭致命的一擊。
命懸一線的時刻,刃燭急急打出一道訣。真知頓覺頭顱似被一股千鈞之力擊中,伴有震天巨聲在耳畔轟然鳴響。待恢複意識時,他發現自己喪失了幾乎所有感知力,僵如死屍,唯有一縷神思如依附於肢體的微弱孤魂。等刃燭確定他已清醒而將他釋放時,他確信自己經曆了一場死而複生。
那是他無意中第一次催動了那股力量,第一次陷入那種瘋魔般的狀態,也第一次知道——刃燭手上掐著他的命。
那道奇異的訣,帶給他一種行將消亡的體驗,隻一次便刻骨銘心。此時憶起,他還是忍不住渾身戰栗。
真知猛然睜開雙眼。一瞬的驚悸散去後,眼底便隻餘淡漠,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屋頂,一動不動的身體仿佛置於冰窟,已經僵化。
臥室裏,攸靈坐在燈前,靜靜地為一個小巧的荷包繡上白蓮出水的圖案。雖然靈脈封閉,但憑著天生靈敏非常的視聽力,外間的對話即使聽得不甚清晰,也能從隻字片語聯係本已掌握的信息中勉強揣摩個七七八八。
落辰穀遣使走的並非機密途徑,其他各穀應該很快就會得到消息;幻旻穀遊說結盟的事她之前也略知一二,不足為道。
倒是刃燭口中含糊提及的“東麵的工事”,是否與她之前在關山原的見聞有關?
潛龍坡的事,攸靈之前從頎劍那兒了解到些,當時雖然吃驚,但由於頎劍輕描淡寫地帶過,加之聽聞影衛這邊沒有人員損傷,也就放了心,卻沒想過其中還能有這許多關節。
離星穀這邊原本對影衛毫不知情,卻有人讓他們以為那裏是灺朔的隱匿點而前去刺探,另一邊又將離星穀的行動準確無誤地透露給了頎劍他們。中間的那人究竟是誰?這樣做有什麼目的?
攸靈不禁擔憂:那人顯見的把頎劍的行蹤和離星穀的眼線都摸清了才能設計這一出。他的矛頭分明指著頎劍,甚或影衛——攸靈心中忽的一緊!頎劍雖在明處行事低調,但因為常常隨在父親身邊,若正好有人認得還勉強說得通。可這支影衛,現下除了頎劍和她自己,就隻有灺朔和薊天稍稍知情。這個人從何得曉?他還知道些什麼?若那人一心對頎劍不利,頎劍能應付得過來嗎?
手中的針輕顫著有點捏不住。攸靈索性收起針線荷包,閉目平息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
外間寂然無聲,刃燭似乎已經告辭,但久久不見真知進來。攸靈坐到妝台前,將燈挪了過去,拿起梳子對著鏡子慢慢梳理頭發。
長長的黑發披散著,還未幹透,有種微涼而舒滑的觸感。一層一層挑開,細細查看發根處,因為不像人族的頭發一樣頻繁脫落出新,染黑快一年了,依然偽飾得天衣無縫。
自幼常帶給她困惑的混血身份,這會兒倒是派上了不小的用場。既然要應付的是靈族中的精銳者,用靈族之間的手段硬碰自己隻能吃虧。那麼,就好好發揮自己人族血統的優勢吧。高高在上的靈族,麵對自己不甚熟悉的次等異類,反而難以應對周全呢。
所以,攸靈選擇了以人類最普通的方式偽裝自己,借用人類的手段來傳遞密信。雖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但刃燭他們要發現破綻,比辨識那些超絕的幻術更棘手吧。更何況,她是洛弋身邊的“人”。
當一個人在某一方麵優秀到極致了,難免會在不屑一顧的地方出現薄弱點。於人如此,而靈族,在他們自己口中又何嚐不是“人”呢?攸靈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忽而想起了什麼,淺笑中又帶了些許自嘲。
正兀自梳理間,真知悄然走了進來。看見攸靈悠然對鏡梳妝的側影,真知眼神微微一滯,目光似被釘住一樣再也挪不開。攸靈隻做不覺,神色專注的花顏與鏡中的傾城麵容相映,仿若一支婉轉盛放的澤曇在寧靜的水麵上投下倩影。燈光昏黃,線條柔和得如夢囈般,投在牆麵窗上,勾勒出一個風華絕代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