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直至攸靈熄燈睡下,真知仍舊未回。
夜裏,攸靈又做了個夢,一個曾經重複過許多次、但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的夢:她又回到了冥月宮淪陷的那個血夜,在紛紛浴血倒地的族人間驚惶跑過,跑了許久許久,好像腳下這條路沒有盡頭似的。後來,她終於遇見了父親,發現父親的右臂衣袖已經被鮮血浸透,但是依然身姿挺拔,威勢不減。她跑到父親跟前,父親微微俯身,慈愛地撫摸她的頭,卻又急促地催促她:“快走!”便將她推開了。待她恍惚回首,正看見真知麵帶微笑、目光冰冷地注視著父親,手中那把血氣森森的殘魂劍從父親胸口穿透。她感覺那把劍像刺在了自己心上,卻不覺痛,倒像被掏空了一般,隻剩了一個空洞。她眼睜睜看著父親依舊挺立的身影被熊熊烈火包裹,卻一動也動不了,甚至連怎麼思考都忘了,隻能由著驚恐將她填滿,填滿,最後悚然驚醒。
攸靈額上冷汗津津,渾身還殘留著夢中因驚悸而帶來的僵冷感覺。她將發涼的肩膀縮進被窩裏,深深呼吸,以平複有些急促的心跳。平靜稍許,她側首看去,發現真知不知何時已躺在身旁。
真知麵朝她和衣側臥,眉眼在月亮透進的暗淡光線下格外寧和,仿若一個未諳世事的稚子。視線朦朧,讓攸靈總覺得這張臉像一個幻影,一團一吹就能散去的水霧。
純淨明朗如晴空的是他,冷酷晦暗如雷暴的也是他……攸靈突然心生疑惑:自己為何就那般執著地相信,清明純和的那一個才是真正的真知呢?她明明才與他相處數月而已,而在此之前,所有耳聞或目睹的與他相關的一切,都是可恨至極、可怖至極的!
腦袋裏一陣刺痛。攸靈眯起有點幹澀的眼,抬手揉了揉腦袋,手碰到枕頭時,她心下一動,將手伸到褥子下麵,摸到了那把寒星。通過指尖,寒星劍柄和劍鞘的紋路清晰地呈現在黑暗的視野中,涼冰冰的,和她剛才在夢中的感覺一樣。
心思暗暗急轉,許久,她仍舊收回了手,又翻身麵向真知。她細細凝望這張恬靜如嬰孩的麵孔,眼前卻重疊著那個殺戮凶神的影子,重疊著幼時那一幕幕夢魘般的場景,任心底的恨與痛隨著血液流遍全身。她設想著手中握著寒星劍,對準真知的胸口,不偏不倚地“刺”了過去。
真知沒有任何反應。攸靈忽又想起,現在位於他心口位置的,也不知該算是他自己的心,還是名為殘魂的“核”……
眼前倏然閃過真知被一把劍貫穿心口的樣子,驚得她自己都猛地一震,一個瑟縮收回了手。真知似有所覺,睫毛輕微顫了顫,睜開眼來。迎上攸靈專注的目光,他有些意外,微微一笑似月下泛起的一紋漣漪,輕柔和靜:“怎麼醒了?”
攸靈悄悄定了定神,開口時聲音亦柔得如同輕拂水麵的微風:“把你吵醒了麼?”
真知略伸了個懶腰,含笑道:“沒有。剛躺下,睡得不深。”他與攸靈四目相對。“怎麼這個時候醒了?離天亮還早著呢。”
攸靈不答,沉靜溫柔的目光如潺潺輕瀉的流水,讓人直欲不顧一切地一頭紮進去。繼而,她極輕極緩地一歎,抬起一隻手輕輕貼上真知的臉頰,似在確定他的真實。
“夢見了小時候的事,就醒了。”
攸靈的手細嫩柔軟,給真知一種被溫暖的春水撫過的感覺。她聲音也柔緩如水,一汩汩浸入心扉,令他身心都不自覺地綿軟下來。在這些交錯著血光劍影的日子裏,能有這麼一方可以毫無顧忌地卸下負累、讓身體和精神都徹底放鬆小小天地,何其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