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師父”令刃燭心下微震:真知自幼被老穀主托與他教導。那時,尚不諳世事、不明真相的真知稱他為師,亦視他如父。但,師徒的名分和情分,都在真知繼位後數年,他接受了所有安排並獨當一麵起,便告結束。從那以後,他們明麵上為君臣,實質上——用真知曾經的話來形容——是忠誠的執行者與自覺的兵器。
自從抱了身為一件“兵器”的覺悟,真知再未對刃燭保留任何通俗意義上的情義,或者說,他竭盡所能斷絕了所有俗世溫情。“師父”和“父親”,於他而言,早已沒有實際意義。對此,刃燭亦深以為然。
所以,已經數十年,刃燭不曾聽到真知如此喚他。
而這一刻,真知像突然回到了懵懂無知、本能地尋求依賴的年幼時。他的哀傷越來越重,重得他的軀體再也容納不下,化成濃烈的血從眼角緩緩滲出。
他的表情像在抽泣,聲音像在哭訴,流出來的卻不是透明的淚水。聽聞,眼中泣血,是心哀成灰的表現。
“……我再也不三心二意,我會乖乖赴死……求您放了容兒,讓我看見她平安……師父,我發誓……隻要看著容兒好好的,我絕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真知的聲音悲到極致,刃燭也不免動容。然而,他隻是閉上眼搖了搖頭,道:“我說了,那個女人不在我這兒。”他歎了口氣,又道:“等你真的恢複清醒了,我們再處理剩下的問題吧。”
說罷,刃燭轉身離去,獨留真知依然僵直地躺在禁製嚴裹的昏暗房室中。
刃燭走到室外,便見七安帶著一隊戎甲軍士匆忙奔上來:“師父,飛騎營主將田赫隕落了!他手下的軍士,凡是能動的,都跪在校場上要立即當麵向您請命。”
“其他幾位將軍呢?”
“各位將軍現下都在各自營區維持。但幾位將軍也都說,若不給個交代,對不起枉死的眾軍士,他們也壓不住軍心。”
“現在傷亡如何?離淵的援助呢?”
“根據一刻前軍醫彙報,已經折了一百一十七人,包括兩名將軍;重傷者六百餘人。所有能派上的醫療力量都派上了。第一批援助剛到,已按需分配給了各營,但還遠遠不夠。離淵那邊說,要等調集足夠的人力和物資派過來,少說也得四個時辰。”
刃燭抬眼。雖然已看不見先時那般衝天的火光了,但仍有多處濃煙彌漫。向來嚴整的謐水營已變得滿目瘡痍,尤其近轅門一帶幾乎化為亂石焦土,仿佛剛經曆了地裂山崩與燎原烈火——事實也相差無多,隻不過一切源於他們的穀主洛義。
這裏是莫州,是泉眼所在之地,穀主的力量可輕易喚起天災地變。當時真知神誌失控,隻像個鬧脾氣的孩子胡亂發威,不僅喚起地動山搖,還讓大半個謐水營陷入火海,若非被刃燭及早製住,隻怕從謐水到蒼楠山都要天翻地覆了。
當然,這次製服真知的代價也相當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刃燭忽然眯起眼。他神色並沒怎麼變化,旁人察覺不出異樣,七安卻知道就裏,忙悄聲問:“師父,您的傷……”
刃燭抬手讓七安打住,道:“你去把諸位將軍都請到校場,我隨後就到。”
七安領了命便匆匆而去。刃燭又招手讓身後一名武將走近前來,將一個符牌遞給他,道:“速將此符送到青田營右將軍手上。” 那人方走開,他又將默默等在近處的一名身著常服的青年喚到跟前,問:“都準備好了麼?”
青年點點頭:“萬事俱備。”
於是刃燭翻手將一枚符交給他:“那便出發吧。記著,變起非常,讓你們獨力而為實乃不得已之下策。四靈為執掌法則者,即使形體受到重創也非我等可比擬。切忌輕舉妄動,莫作無謂的犧牲。”
青年恭謹應了聲“是”,離去。刃燭回頭沉沉看了一眼被幾名近衛和甲士把守的那幾間營房,從鼻子裏重重歎了一聲氣,轉身往校場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當是時,朔風卷地,百草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