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張先《天仙子》
(壹)\t鉦鼓息,殘香滅
鹿角解,蜩始鳴,半夏生。
急來的白雨,砸在青黑色的瓦礫上,勾勒出淡淡的霧氣,“劈劈啪啪”的嘈雜聲籠罩了雁城。
低矮的牆垣間,一條青石板鋪成的狹道,模糊在稠密的雨水裏。
雨水自青石板間浸漫開來,湯湯渙渙。
青袍男子推門而入,方才落腳,眉目陡然一挑,意欲將腳收回來,為時已晚。
門板“吱呀”的呻、吟聲於白雨中傳遞開來,頃瞬間便又被湮沒在沉重的雨聲裏,銷聲、匿跡。
泛著腥紅的濁水順著曲徑蜿蜒而來,濃鬱的血腥味就那樣不經意地流鋪開來。
男子目色一沉,緊抿的薄唇禁不住地哆嗦起來,這個味道……
目光一點點地沿著幽徑往裏麵望去,腥紅的血跡,往前愈發地明顯。
雨水仿似發了瘋一般,那一柄頹然落地的長劍,在血水的衝刷下綻放著冷冽而孤寂的光澤。
渾濁的泥水浸染了素白的錦袍,紅蓮自懷中綻放,拖拽至跪倒在地的雙膝之下,然後彙入膝下的水流,流淌開去。
懷中的女子半睜著眼眸,一副欲醒欲睡的姿態,原本澈如琉璃般的眸子裏麵氤氳著淡淡的霧氣,渙散了女子眸色。女子垂在泥濘裏麵的手中,半握著一枚色澤斐然的蘇牧梅花印。
一步外,繈褓裏麵安靜地躺著不足歲的稚子,雨水繾綣,狠命衝刷,血水自繈褓中衍化出來,滲入泥濘。
猩紅血水如針刺眼,青袍男子一瞬麵如死灰。他扶著門框的指節泛著青白,青袖隱隱顫抖,修長的手指深深摳進去,滲出的紅絲染深朱木。
她,終究這樣死去了。
他,終於還是晚來了一步。
鉦鼓已息,天下大定,那一縷暗香,於命中糾纏數年,此刻竟就這樣化作了滿眼的緋色,再不複奢望。
素素,如若我從來不讓這天下,結局,興許就不一樣了吧……
(貳)鉦鼓起,遠客來
盛夏瀲灩,細碎的六月雪紛揚了雁城。
王允之提著玉筆,修長的手指盈盈一握,走勢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最後一筆落下,王允之握著手中的玉筆,久久不再有所動作。
他斂著眉目,墨玉般的眼眸清亮燦爛,款款深情。許是想到她幼時的狡黠頑劣,嘴角一翹,無聲地笑了起來。
“公子,”門外有人傳話來,“府外有遠客來,欲求見公子。”
王允之微微一蹙眉,方才於回神間陡然一顫,原本鸞翔鳳翥的草書題字,此刻算是毀了。
“不見。”王允之斂了斂目色,輕輕將筆擱下,執起毀去的那張宣紙,將它壓在了硯台之下。
半年前,夜桑駕崩,天下戰局動亂,十七皇兄夜天辰為爭王位對他王允之虎視眈眈。他素來勢弱,相持半年之後更不能與昔日相比,這個時候,何來遠客?
所謂客者,半數是細作罷。
王允之略略抬了抬眼簾,望向門處,門外的小廝沒有立刻離去。
“還有何事?”
門外的小廝怔了怔,回話:“那公子說,將此物交予公子,公子自會接見。”
微鎖的眉頭再次一蹙,薄唇微啟,卻鬆了口:“傳進來吧。”
小廝接到話,便推了門進來,恭謹地遞上一枚蘇牧。
那一刹,王允之的眸色一變再變,漆黑如墨玉一般的瞳孔,一縮再縮。
那枚雞蛋大小的蘇牧,底角缺了一塊,當年剜去雕琢成了梅花印。後來傳到他手中,他也便送了她。
“快請!”王允之顫了顫,努力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他,終於來了……
“蘇牧拜見寧王殿下。”
一襲紅衣錦緞包裹著那少年消瘦的身段,白皙的肌膚,削薄的唇瓣,那少年聲音清泠如山澗流水。清冷的眉目,琉璃一般的眸色,他神色分明疏離淡漠,卻又因著一襲緋色相襯,有些肆意張揚。
“快快請起。”王允之繞過書桌,親自相扶,眸色流動,這少年生得是極俊,若是女兒家,斷斷是極美的。
“坐。”王允之示意蘇牧上座,“雲伯,奉茶。”
蘇牧淺淺一笑,眼風淡淡掃過王允之的桌案。一副妙筆丹青,皚皚白雪裏綻放出蕊蕊紅梅,幾筆草書行雲流水,票若浮雲矯若驚龍。
雲伯奉上茶水,蘇牧坐於一側,伸手端過杯盞淺淺地呷上一口,潤了潤幹燥的喉嚨。逃出來的時候趕得甚急,此刻真真是急需這一口清茶潤肺。
“寧王殿下好雅興。”
蘇牧緩緩放下茶盞,不動聲色地掃過王允之。明媚的陽光從窗子外麵照進來,有些許的光澤落在王允之的側臉,溫潤如玉的模樣,端的是龍章鳳姿的男子。一如慣常的素白錦袍,這個男子,是愈發的如玉生輝了。
隻是,他那溫和的性子,一如既往地不曾改變分毫,如何能在這如狼似虎的紛爭中存活下來?
“不知昔年的白衣諸葛彧是閣下何人?”王允之爾雅一笑,這個少年說的是讚詞,卻聽不出絲毫的誇讚之意,反是冷冷地沁出幾分嘲諷,委實是生了一副自負的性子。
二十餘年前,名動天下的白衣諸葛便是一謙謙公子,二十餘年後斷斷不是這少年的模樣。
如今這個,多半是他的後人了。
蘇牧眼簾微斂,掩去眼裏一絲笑意,嘴角挽起一痕恰到好處的笑,開口從容不迫、不卑不亢:“正是吾父。”
“那……”王允之斂下聲去,是彧的後人,應該錯不了,隻是為何會出現在他雁城?
蘇牧眸色流轉,琉璃一般的眸子流波溢彩,明媚的笑容毫無預兆地於清冷淡漠的臉上綻放開來,她輕笑出聲,盈盈望上王允之的眼眸。
一時之間,二人靜默下來。
來風帶著六月雪的寡淡清香鋪成了整個書房,樹蔭斑駁搖曳,生出幾分沉鬱。
蘇牧緩緩起身,踱步來到桌前,輕一拂袖,被壓在硯台下的那幅丹青便落在了手中。
這個少年,斂盡笑容的時候,那疏離淡漠的神色,硬生生能夠沁出冰霜來。落在眼中,令人莫名的驚駭。
這個神色……像極了幼年時候的她。
蘇牧的手指一寸寸撫過宣紙上的墨跡,神色明滅複雜——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這天下,”削薄的唇瓣,微微輕啟,吐字清泠,“爭還是不爭?”
王允之微微一顫,手中的茶水略略潑去些,他靜靜地望上蘇牧的眼眸,一時之間完全沒有在意到那滾燙的茶水灼傷了肌膚。
她說:這天下,爭還是不爭?!
她的來意大約猜到一二,隻是如今她是這般的直接,還是有些恍惚。
然而,這天下如何去爭?又拿什麼去爭?以什麼立場去爭?
王允之斂下眉目,攏上沉鬱的陰霾:“他們不仁,本王豈可不義?能得一隅安身之所,便足……”
蘇牧冷笑一聲,眼色一凜,冷冷打斷王允之:“仁義?何謂仁,何謂義?處百姓於水火此為仁?縛手待斃此為義?”她語氣尖銳,聲聲質問。
王允之黯然,成王夜天辰好聲色,雖英勇卻無治世之才,睿王夜天單雖有治世之能,為人卻陰狠嗜殺,此二人斷不是明君。
隻是,若要爭天下,必定要染浸鮮血,這一筆罪孽背負在身,如何能夠在那位子上安度一生?
“爭還是不爭?”蘇牧輕輕一扣,將那張宣紙扣在了王允之眼下,仿似爭的不是天下,而隻是這雪中暗香。
她冷冷地望著王允之,王允之靜靜地與她對望,她那眉角眉梢都沁著冷漠,找不到絲毫的熟悉味道。他斷斷不是她,他尚且還是男兒之身,又如何會是她?當真是他多慮了。
久久地對望,王允之掀了掀嘴角,道出一字——爭。
那一張清冷俊秀的臉上分明寫著:你若爭,我代你去爭!
他又如何能夠拒絕?
(叁)杜陵夢,香腮雪
是夜,涼如水。
月色灑下來,庭院裏麵的紫藤蘿開得分外妖冶,滿眼的紫色繾綣出一層淡淡的薄霧,合著皎皎月色,熏染出淺淺的暖意。
王允之望著對麵淺淺呷酒的男子,嘴角不禁挽起些許的笑意。
蘇牧,果然不愧是彧的後人,隻是三載,便扭轉了浪裏乾坤。天下,即將大定。
三年前,成王與睿王兵臨城下,蘇牧隻言片語,睿王便陡然領兵而去。之後,睿王與成王之間的較量拉開帷幕。
來年,成王兵敗,於馬上墜落,死於鐵騎之下。
王允之微微斂了斂眉目,每每思及成王死的慘烈,都不由地膽寒。那樣一個身手一流的男子,怎地就那樣輕易地被踏成了肉泥,連個完整的屍首都沒有留下。
成王與睿王的對峙,讓王允之有了喘息的機會,是以才有了如今的戰局。
拿下歌城,這天下便是安了。
“允之兄如何這般望著小弟?”蘇牧一抬眼便撞上王允之有些沉鬱的眼色,他那漆黑如墨玉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鎖著她。然而,那樣的目光,卻又仿似穿透她,落在了別處,眼裏見著的也不是她。
王允之一斂神色,淺淺地笑:“蘇牧,你是瑤池人士?”
蘇牧微微一怔,卻也隻是頃瞬,她挑了挑神色,道:“祖籍杜陵,十歲之後便是隨著父親遊曆天下,再沒有回來過。”如今,算是歸了故鄉。
王允之眉目一動,眉宇間流淌出一閃即逝的欣喜,繼而黯淡下去:“杜陵的香雪海名動天下,隻可惜,如今不是時候。”
“哦?”蘇牧為王允之斟上一杯清酒,琉璃般的目色不動聲色地亮了幾分,“允之兄曾經來過杜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