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眼神陰沉,一如磐石墜入深海,道:“來人,快把她給我拖出去。”從殿外喚來幾個內侍,立馬衝過來。碧茹似乎早預料到結果,不慌不忙,隻探過身來緊緊抓住我的手。

她卸下麵對陛下時的決絕,側臉對我微笑,手心溫暖的感覺異常熟悉。

仿佛也曾有人這樣將我的手捂在胸口,柔聲詢問著,娘子,這樣可好些,熬過今夜下雪後便可好些了……窗外撲簌簌的雪霰子敲打在窗欞上。

我愣在那裏,任由她拽著我的手。三四個內侍們奮力抱住她的腰肢,不承想纖弱如她,卻還懷著異常大的力量,掙紮著撲倒在我身邊,死死不肯鬆開緊握的手,粗喘著氣輕聲笑道:“這或許是婢子最後一次見娘娘了,不能陪娘娘一起等蘭若堂的梨花了……”

她笑得很美,如同說完了生命最後的遺言,她在內侍們的粗暴拖曳下,終於鬆開了挽住我的手。

“把她拖去暴室,看守她的人,都各自去領四十棍。”陛下雲淡風清地吐出最後的宣判,我聽得出,罰得很重,拖去暴室的人,從來都不能活著走出來。

我欲要求情,卻發覺陛下的表情異常痛苦、艱澀。我才張口,他就不由分說地將我摟入懷中,卻不是昨夜輕柔哄我入睡的溫柔,而是要將我融入身體的力度,我仿佛都能聽到骨骼錯位的聲音。

在我痛得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他突然鬆手,臉上的怒氣消失,恢複素來的平靜安和。身為帝王,他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今日已算是意外的失態了。

“她曾經是你的宮女,不過瘋了,之前意圖行刺,已饒過她一次了。”

陛下說得幹脆,無懈可擊,生生地斷了我替碧茹求情的念想。

我“嗯”了一聲,再次俯身撚起一塊杏仁梅花酥,放入口中,沁涼的回味如春水蕩漾開來,碧茹抱著走向死亡的心情要來喚醒我的記憶,而我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個謊言需要更多的謊言來彌補,越來越多漏洞擺在眼前,此刻的問題,不過是你是否想去尋找罷了。

三月初九,今上生母孝成皇後忌日,陛下赴平陵祭拜,我為春寒所擾,纏綿病榻,無法前往。

對我而言,掀開衾被,被夜風侵蝕一晚,生病並非難事。

我要去的是碧茹提及的蘭若堂,陛下下令封鎖的殿閣。

陛下離去,宮內並無人敢阻攔我,隻是熏兒哭著跪在地上求我:“奴婢求娘娘了,娘娘千萬忤逆陛下的意思,陛下這也是為了娘娘好……”

為我好?起先我也曾這樣欺騙自己,但越來越強烈的預感告訴我,他對我隱瞞的是齷齪和不堪。因為每次他擁抱我的時候,我沒有絲毫歡喜,隻是害怕得想要逃離。

蘭若堂上懸著的匾額已經蒙了一層薄薄的塵埃,匾額上三字不同宮中其他殿閣中規中矩的寫法,卻是女子秀氣風流的筆法。

侍婢們跪在門前默不作聲,熏兒還止不住地哭泣著。我一人邁過門檻,繞過回廊,漸行漸遠,熏兒的嚶嚶哭泣聲漸漸消失,換做錦履踏在廊上傳來清晰的回聲。

夕陽殘影懸在半邊的梨樹上,梨花已經過了花季,隻有背陰處的梨樹還殘著幾叢雪白花影,落敗的花瓣並無人打掃,一任滿地梨花如殷紅血液淌滿,繁茂的梨樹挨著與琳池相通的湖泊,幾尾錦鯉清閑地遊弋,偶爾浮出水麵親吻湖麵上的落英。

“叮鈴鈴,叮鈴鈴”,鈴鐺清脆的聲音飄來,一個赤金鈴鐺被褪色的湘妃色絲絛孤單地係在廊簷上。

三月三,懸金鈴,鈴兒響,不知是誰家女兒許下的心願,那願望是否實現?

隨風輕響。宛如女子細碎的話語聲,祝禱聲。

若有來生,你也定要記得,前世曾有人,將一生最好的年華,都給了你……

血紅色的梨花被驟然而至的風席卷起來,漫天血色無邊,那些記憶,我不要的那些記憶,最痛苦,最快樂的記憶最終被喚醒,洶湧撲來,如被風吹起梨花。

最好的年華啊,我將最好的年華都給了他,最後落得怎樣的下場?

他給我皇後之位,又怎能彌補他虧欠我的?

我胸口一滯,暈眩不已,跌跌撞撞地衝下步廊,揮著手,用力拔下發髻上的十二對珠釵,終於將帶著詛咒般的紫金翟鳳冠擲到地上。

我虛弱得無法支撐,恨意快要將我焚烈,我手扶住梨樹,一口殷紅鮮血突然噴出。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我與他,何如當初莫相識,卻不為相思,而是一生錯付的遺憾。

長慶十年元月,我凝望窗外迎春花的第一朵蓓蕾,數著日子盼望院落內梨花早開,等待十四歲的到來。

十四歲恰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年華似水,尋常女子都是專心致誌地在香閨中用五彩絲線繡著鴛鴦,與我,卻是躲在逼仄的書架之間,捧著書籍打發時光。雖有些荒謬,女子讀書,世人都以為是無用的,除卻某些標榜身份的名門回去虛耗這些錢財,但對於生於書院,長於書院的我來說,這卻再是正常不過。

父親數年前創辦上林書院,短短十餘載,至如今已是國朝最負盛名的書院。全賴父親治學有方,故而書院培養的學子大多高中科舉,仕途暢通。世人都道若是有幸進入上林書院,向越溪居士求學,即是前腳邁入了禮部會試。

其實我並不厭惡女紅,甚至私心有些羨慕指下分針走線的女子。隻母親早亡,書院內除了老眼昏花的管事婆婆,剩下的便隻是父親、哥哥、教書先生,與那些前來求學的學生罷了,並無人教授,直到寧先生一家搬來書院。

好心的寧夫人才教了我一些粗淺繡技,當然與自小便得母親真傳的寧姐姐不可相比。因此每每我與寧姐姐在一處做女紅時,討厭的哥哥就常放肆地嘲笑我差勁的水平,我自是反唇相譏,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都是寧姐姐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