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努力定然會有回報,但願會試獲得佳績,那時的我,或許隻能在宮廷某個角落默默祈禱了。
“你多拿走些書,宮裏看書沒家裏這麼方便了,你又不會繡花,無聊的時候消磨時間也好。”哥哥挖苦的話,今日聽來卻是苦中作樂,兩人極有默契地笑了。
“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呢?女子書讀得再好,也不能參加科舉,到頭來還是要嫁人,若真懂得太多還會被夫君厭煩。”我安靜地笑著,陳述著一個仿佛與自己無關的事實,讀那麼多書,碰到棘手的問題,卻毫無辦法,如今方才體會到百無一用是書生。
“書能養心,日子久了,自能體會,”哥哥簡單地化解我的抱怨,又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道,“去年答應你的畫兒,之前說忘了是騙你的,我改了好幾回稿子,本想等你生日再送你,如今看來,隻好讓它代替我,送你去帝都了。”
徐徐綻開畫卷,淺淺月光下,熟絹畫麵上一樹盛開的潔白梨花,光線昏暗,畫中梨花卻泛著幽幽光澤。我與哥哥自小便隨父親學畫,家中現有顏料我一清二楚,從來不知存有發光的顏料。
我不解地望向哥哥,哥哥收攏卷軸,道:“我先是試著抓一袋子螢火蟲,刮下翅膀上的粉末塗上去的,可惜隻能發綠光,我正犯愁,剛好程渠那小子打賭,輸給我一顆貓眼大的夜明珠,反正他家開了那麼多鋪子,有的是錢,我就把夜明珠研碎了,抹上去了。”
要是過去,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指責哥哥浪費,今日我抱著懷裏的卷軸,卻忍不住落淚了,連完整的謝謝都說不出口,或者說一個謝謝,實在是太輕了。
哥哥揉了揉我的頭發道:“可馨,宮裏比不得家裏,凡事不要任性,亦不要鋒芒太露,先要保護自己,沒事別替人強出頭,至於主上,萬事隨緣就好,無須勉強自己,家中不缺你帶來一份富貴榮華,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主上跟刺史家公子一樣是個笨蛋,我倒寧可你做個老姑娘,不要讓他侮辱了你的品貌才學。”
回想哥哥最後那毫不顧忌的話,我卻又矛盾地露出一絲笑容。
哥哥替我擦了擦眼淚,轉身要走,我想起一事,叫住他,道:“對了,我房中長方鐫刻棠棣匣子裏放著那張梨花白的方子,我走了以後,釀酒一事便托付給哥哥,具體的方法哥哥可以去向樊婆婆討教。”說罷,我餘光朝父親屋子瞥去。
過去父親每年親自采集梨花瓣釀酒,在樹下埋上五六壇,父親上了年紀,做此等瑣碎事情力不從心。三年前父親將此事承繼與我,打趣說要我親自釀造,留待出嫁時再取出開壇。其實父親好酒,埋下的酒連他自己喝都不夠。我走了,難道又要父親自己釀酒。
我無比感傷之時,哥哥聽罷,卻狡黠一笑,道:“釀酒之事,父親原本要交給我的,我學過一段時日,不過嫌那太麻煩,便推給你去忙了,那方子我那兒先前便謄抄過一份。”
我驚詫之餘,少不得要扔給哥哥一個怨憤的眼神,哥哥果然很能逃脫,又偷偷地把我當做冤大頭。哥哥無辜地朝我眨眨眼,施施然離開了。
我朝著他的背影喊道:“哥哥會試要努力啊,不但我和爹爹,寧姐姐也在等你得個好名次!”哥哥身影一滯,而後加快腳步默不作聲離開了。
月光照不清他的影子,我可以想象他被人戳穿時臉上的尷尬表情。雖然夾雜了一點小小的報複,這卻我此刻最想實現的願望。
我轉身雙手合十,在月下繼續剛才沒有說完的那個願望:然後可以迎娶寧姐姐,雖然聽不到她喊我小姑,然後可以子孫滿堂,雖然聽不到孩子們圍著喊我姑姑。
至於我,伊可馨,此生或許,沒有得到的愛情資格,或許,也不會有機會聽稚子喚我娘親了。
所以哥哥啊,你跟寧姐姐要過得幸福,要生好多好多孩子,彌補我的遺憾。
默默念完這些願望,我終於忍不住又一次潸然淚下,淚水滴在右手的玉鐲上,玉色愈加純澈。
第二日,我登上入京的馬車,哥哥攙著父親,將我送至門外,父親絮絮囑咐我萬事保重。父親老去許多,眸光中全然失去了往日越溪居士的風流瀟灑姿態,此刻隻是舍不得女兒離去的垂垂老父。
一入宮門深似海。撇去那些少數獲取帝幸的幸運兒,大多數入宮女子除非年邁病弱,或是天家大發慈悲,敕令允許出宮,此外便唯有老死禁中一條去路。
一月後抵達帝都,猶憶得我入宮的那天,春寒料峭,似乎並非碧空如洗的好天氣,帝都繚繞著灰白色的雲霧。人的心情似乎也宛如被蒙上一層薄霧,莫名惆悵。載著秀女們的馬車緩緩駛入麗正門,玄色宮門次第而開,破碎的吱嘎聲蓋過車內女子們喑啞的啜泣聲。我悄然掀起竹簾,仰首望見那巍峨宮牆,斑駁的深色仿佛浸染了無數紅顏眼淚。
終於馬車停住,太監扶了我與另三位秀女下車,初春微寒冷風刮過,我抬眼望見威儀門楣上描金隸書刻寫的“兩儀門”三字,驟然明白了下車的緣由。
除卻天子正妻皇後明媒正娶,乃是由三十二人龍鳳呈祥大轎從皇宮正門宣平門一路抬入昭陽殿,妃嬪均從皇宮偏門入宮,經後宮與外廷的交界兩儀門處,又須下車步行,以示尊卑有別。
太監身著淺綠直衣,彎腰躬身在前引路,十來人不多時就到了一處明快敞亮宮室。
領路內侍將秀女們交與殿前的宮女們便離開了。一個稍年長些的宮女上前一步,欠身問安道:“奴婢哲瀾乃是雲光殿掌事宮女,這段日子諸位若是遇上難處,盡可與奴婢言明,奴婢定然竭力為各位姑娘分憂。”那年長宮女身著湖藍暗紋百蝶穿花紋樣錦衣,後頭跟著兩個淺黃色衣的小宮女,其發髻間簪了一對鎏金牡丹簪子,便無聲地彰顯其地位,秀女們也同樣欠身回禮,不敢怠慢。
哲瀾又隨意點了個淺黃衣宮女,道,“福蘭,你先領姑娘們進去休息。”秀女尚未冊封,並無品階,宮中慣例,皆稱作姑娘。
哲瀾姑姑說話間並未露半分笑意,一直繃著一張臉,一看就知不是好對付的角色。那嚴肅倒與她身邊笑意盈盈的福蘭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