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話長,”我抹去眼淚,並無時間去傷懷,惦記謝荻還在鬼門關徘徊,遂跪地叩求道,“錦年求大人先跟我去瞧瞧謝才人!”
沈未病沉思躊躇片刻,即刻點頭,我領著他悄悄去了麗景堂,一路上我抓緊時間描繪大致症狀。
麗景堂本就人煙稀少,一路上小心避開兩個說笑的宮女,尚算順利。謝荻麵容枯槁,茯苓已哭得不成人樣,不住地在旁磕頭,求沈未病救活謝荻。我焦躁踟躕,不停地將藥匣子打開合上。唯有沈未病尚且冷靜地替謝荻診脈。
過了良久,他依舊神情凝重,我的心恍如沉入穀底,卻不敢打攪。沈未病收回藥枕,迅速寫好藥方,道:“還有的治,我替她紮上幾針,你照著藥方快去內藥局抓藥。”
我立即照單抓藥,煎好趁熱送來麗景堂,茯苓服侍謝荻服下藥,我才忐忑地與沈未病離開。而後幾日均是領著沈未病避人耳目進入麗景堂,謝荻咯血的症狀終於消失,脈象恢複平靜,我才長舒一口氣,回內藥局路上,不斷感激沈未病的出手相助。
我說著便喉頭哽咽,為宮廷的人情涼薄,謝荻險些悄然無聲地逝去,又為沈未病不計得失冒險救人,較之內藥局的所為,著實讓我感動不已,不禁再次淌下眼淚,道:“麻煩大人了。”
沈未病遞給我一方青灰色絲絹,道:“這些日子你一定也很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我輕輕點頭,用絲絹拭去眼淚,他溫柔的笑著,眉眼仿佛浸潤山間月色般純淨,再多的苦惱似乎都可以忘懷,他捋著我的鬢發,道:“你的如意髻已梳得很好了。”
他終於注意到了我每日梳如意髻卑微的心思嗎?他又是怎樣想的呢?手無措地交疊在一起,已無法正視眼前人的眼眸,心跳的聲音自己都能聽見。
沈未病順手折下一朵花欄中的千葉白菊簪入我的發髻中,道:“年輕的姑娘家,不要總梳一種如意髻,太單調了,你可以跟別的藥女學習時新的梳法,如意髻畢竟已經過時了啊。”
我含糊點頭應下,腦中一片混亂,指甲狠狠地掐住手心,告訴自己此刻的真實,並非做夢,而是觸手可及的幸福。
我暈暈乎乎地走進內藥局,連喝了兩杯涼水才平複下心情。冷不防又從背後被喬希抓住手臂,她眼中閃爍精光,道:“剛才在花圃那兒我可全瞧見了……”
“我沒什麼可解釋的。”我臉上鎮靜,心中暗叫倒黴,與其被喬希這無聊的人看見,我還寧願被沈司藥撞見。
“你自己交代還有什麼瞞著我的,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去跟司藥挑明了,”喬希才不會輕易放過我,“該是沈大人去說吧。”
我伸手用力掐住她的臉頰:“叫你沒皮沒臉的說些沒影的話。”
喬希吃痛地連忙求饒,離我三尺開外,撫著臉頰,道:“如果什麼都不是,那你和沈侍醫這般耗著算什麼呢?你偏不想求個結果?”
我無端地愣住,那是我在心底無數次重複的疑問,我與他究竟算是什麼?在他心中我究竟算是什麼?
“沈侍醫的書你都藏了這麼多天,總不能藏一輩子的,”喬希從我書桌上順手取下那本《千金方》,收斂起玩笑的表情,憐憫道,“如果真有心思難以啟齒,不如寄張書箋與他,該說的,心想的,都寫在紙上,他若無意,就會當做沒看見,也不傷情麵。”
喬希的話刹那間為我重新打開一道門,這樣不傷麵子的嚐試又何妨?
那日晚上環抱雙臂呆坐在書桌前,細想喬希的話。寬大的桌麵上僅僅攤著那本我悄悄昧下的《千金方》,已從頭到尾仔細讀過三遍,從沈未病的書法上尋找些許他的痕跡。
然而捫心自問,我真甘願抱著這本書,懷念一生?與其沉默遺憾,不如賭一次。
我找住一疊白紙,用鎮紙反複壓平紙上的褶皺。思量該在紙上書寫的內容,曾經讀過的詩句在腦中逐一遊過,提筆卻都化作一滴濃墨沾在書箋上。
月落西沉,我的心中依舊毫無頭緒,地上揉團的廢紙如凋落的梨花滿地,我輕晃腦袋,努力想把雜亂的念頭從腦中驅逐出去。
往日讀的那些綺麗的相思語句全然用不上分毫。而我自己的才思也仿佛被相思吞沒殆盡,不似那些詞人被離愁別恨逼出那些美妙佳句。
自古都是才子寫詞追求佳人,佳人為才子而神傷,至多是宓妃薦枕、韓壽偷香罷了。風月雅事,何嚐有女子為此絞盡腦汁寫詞賦呢?
懊惱地摔下筆,一切都怪他不懂我的心思,或是他懶得來懂我的心思。
山有木兮木有枝……
晨光熹微時,朦朧透過紙格子窗,漏下些許光華,方才在書箋上寫下《越人歌》中的半句,越地女兒都會唱《越人歌》,越州更無人不知話中深意,若是與他有緣,他也能懂。
紙絹上空有黑白二色未免刺眼,我又畫入三兩支初生嫩荷,恰如越女新妝,於越溪河畔初見楚王孫時嬌羞的模樣。
我顫抖著手指,將書箋夾入沈未病的那本《千金方》,好像那是這一生最珍重的寶物,小心翼翼地將書頁蜷曲的頁腳輾平,才肯去安睡。
妝台之上,那朵千葉白菊正在陽關照耀下,緩緩枯萎。
某年某月,他在廊下為我簪上一朵白菊,我為他徹夜難眠,寫下書箋。
多少年後想來當年,菊花、白色象征死去魂靈的安息,那是否埋葬我與他之間朦朧情意,而我寫下的又何嚐不是一曲挽歌。
謝荻的病好轉,沈未病告知,我初始的粗略診斷並不錯。隻是肺病情況不同,源於外因、內感,我隻關注誘病外因,忽略謝荻情緒低落的內因,未將裴裳留下的藥方調整至適宜。一味猛烈攻擊外病因,謝荻如秋葉飄零的虛弱身體才被我徹底壓垮。
沈未病替我講解我課程,我忐忑不安的將那本《千金方》交還給他。他不甚上心地道謝,甚至都並未翻開那書,之後便開始查問我究竟是否背下他要求的方子,生怕我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