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背陰,加之鮮少有人踏入園內,故而地上依舊存了一層積雪,梅枝上掛著未曾消融的殘雪,梅花愈發明麗。我跟在齊韶身後,雙腳一深一淺地踩在雪地裏。
兩人一前一後行走,也不知該如何挑起話頭,冷清的窘迫,各自賞花。但終究是二人同行,齊韶打破沉默道:“你袖子沾上的墨跡大概是洗不去了。”
“這次還算幸運的,”我撫平被墨水浸染的藤花袖子,自嘲道,“我的衣服似乎都與墨水很有緣,之前在行雲堂也打翻過硯台,弄得裙裾上都是墨!”
齊韶聞言微微皺眉,抬首凝視我一眼,卻又不語。
我想起快雪樓一遇,道:“大人最近去過快雪樓嗎?”
“恩,遇見你的隔天就去了一次,將之前借去的一幅畫還上,畫院正很小心快雪樓的書畫,每隔一月查驗一次。”
“我也隔半個月就偷偷還上了,那幅《貨郎圖》精細,我連著熬了幾個晚上才粗略臨摹,細處還來不及多看,幸好我沒留太久。大人最近還借了什麼畫兒嗎?”
齊韶低頭躲過一株肆意伸展的玉蝶梅的花枝,道:“冬日景色凋敝,全無繪畫之興,閑暇時我多在習字。”
我聞之抿唇輕笑道:“莫不是在無聊地填寫九九消寒圖?”
“那真是在消磨時光了,”齊韶信手折下一根梅枝子,在雪地上寫下一排詠梅詩句,“習字與繪畫多有相通之處,聽你的之前的話語,你學畫多年,那你的書法應當也很不錯了。”
齊韶一行矯若遊龍的行書,相較沈未病的清麗柔婉,更有放浪形骸的逍遙意境,如他的心思難以捉摸。
他頗有挑釁之意,我豈能退避,遂接過他手裏的梅枝子,以雪地為紙,亦是以行書寫出簡文帝的《梅花賦》:寒圭變節,冬灰徙,並皆枯悴,色落摧風。年歸氣新,搖雲動塵。梅花特早偏能識春,幾承陽而發金。
“我的行書無法與大人相較,”行書風流,女子少有練出彩的,大抵是女子受到束縛,難以隨心所欲,我大方承認,但並不幹脆認輸,“不過若論楷書,或許還是我寫得好,不如大人寫一段楷書。”
“我不與你比楷書,女子的梅花小楷我是見識過的,”齊韶搖搖頭,“其實就女子而言,你的行書寫得不錯,不過你挑的這段內容配上你的行書卻顯得奇怪。”
南朝歌賦崇尚豔詞華章,簡文帝以女子口吻來寫惜梅歎梅之情,占盡風情,《梅花賦》中形容梅花辭藻的精致華麗也世間無匹,但世人重視詩格,簡文帝的詩詞毫無皇家氣象,格局未免狹隘,缺乏君臨天下之風度,故而並不崇尚此賦。
“大人或是覺得此賦詩品不高,可我以為,誰人道梅花盡是滄桑堅韌,其花之妖嬈,並不輸與早春碧桃,”我從樹下采擷一朵半開的紅梅,“大人不是見到了嗎?”
“藥女誤會了,我並非輕視《梅花賦》,隻是私以為此賦當以女子工整小楷書之,而非飄逸行書,”
習字內容且要分三六九等,我難以信服他詭譎的理由,反詰道:“那大人以為我寫什麼合適?”
齊韶忽然挨近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捏著梅枝子的右手,引導我在地上書寫。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宛如那日緊緊挨著躲在窗簾之後,不過此時他的熏衣香並不令我暈眩討厭,混合梅花清幽之香,兩種香味相得益彰,令人迷離其中。
許久,齊韶放開我的手,道:“《梅花賦》太過幽怨,不如詩經此句,春日雖然來得很遲,但終會花木扶疏,鶯歌聲聲,冬日結束,何必為了落去的梅花而苦惱。”
他握著我的手寫出的字稍微扭曲變形,我怔怔的望得出神,不經意又連及自身。我那日躺在雪中,就想要了解,但情絲三千,斬斷何嚐容易,我正是一直為落去的梅花而苦,就算柳樹抽芽,生出嫩葉,近在眼前的春天也不肯相認。
“這是外頭坊間的笑話書,取來與你看,老是看刻板的書,人也會變得不靈光,而且你一個女兒家,不要老看那些文縐縐的東西了,”齊韶從袖中抽出一本書遞給我,道,“況且這些日子,你一直板著臉,我以為你還是笑著好看些。”
齊韶眼眸深處閃爍不定,我再是遲鈍,也能讀出他對我的些許異樣。然而我想他與我史官與藥女,也隻僅止於此。
我冷著臉道:“謝大人了,不過我好看難看與大人均是無幹係的。”
齊韶微露尷尬,道:“宮裏女子都是注重容貌的,我以為藥女也一樣,恕我冒昧了。”
“大人該聽說過江南一帶的病梅,而我不願做一株夭折的病梅。”隨性如我,更不會愛上宮廷奢靡而磨滅人性的生活。
齊韶玩味的笑容悄然爬上麵龐,道:“美則美矣,折了靈性。”
此外我更有苦衷,苦笑道:“而且如果見過我完整的容貌,大人或許就不會有方才的想法了。”我拆下脖間的真絲圍巾,即使圍巾上繡著奪目的百碟穿花紋案,齊韶的注意力還是被我胭脂色的胎記吸引過去。
他仿佛見到絕美玉器中的刺目瑕疵,抑或是絕世畫作中精心隱藏的驚人敗筆。從他的眼中,讀出慣常的憐憫之外,還有猶豫、不甘、痛苦。
我無意之中瞞他數月,在他眼前始終是最好的模樣出現,如今將百日而成的貢緞織錦撕裂與他看,他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如果他單純隻是為了我的好皮相。那今日他該徹底絕望了,我與他本就該斷絕了。
我朝他福身,道:“天祿閣宮女阿苑已然康複了,明日起我不用再替她了,小女與大人就此拜別了,以後天涯咫尺,也隻當作不識了。”
齊韶還未從方才的震驚中緩和過來,我用絲巾擋住胎記,匆忙跑出西苑,心中卻又有另一種憂愁叢生,如千山負雪,沉重如斯。
原來,齊韶也隻看中我的外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