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一言,卻令氣勢正盛的上官婕妤驟然收斂,緘口不語。

明貞夫人和著皇後的意思又說了些軟話,才給陸昭容一個台階下。一場大戲輕鬆收場,我確有些出乎意料,皇後竟然在宮中還有這般影響力,而陸昭容對後廷亦並非絕對的控製。

陸昭容平白被人踩上一腳,自然憤懣難當,礙於帝後在場,她最終隻得對紫蘇,咬牙切齒般迸出幾個字:“回去再慢慢收拾你。”她說這話,恨恨的眼神卻黏在上官婕妤那兒,上官婕妤溫然回視她,不見嘲諷與得意,隻剩不屑與自信,自信陸昭容並不能動她分毫。想來滿宮也隻有上官婕妤才敢當麵給陸昭容難堪。

那一側薛氏才引出這些事端,站在眾人目光中好不尷尬,明貞夫人撫弄紈扇,笑對她道:“雖說可惜,薛選侍還是好好休息,明日本宮令沈院判去替你瞧瞧。”

薛氏惶然謝恩後,悄悄坐下。宮內厭惡她的人甚多,不見她出風頭才好,暗自慶幸。而我也以為薛氏應當是失望才對,卻見她嘴角溢出一絲得意的淺笑。我正詫異那抹笑容,熹嬪卻輕輕推搡我道,指著臨水放置的畫案,示意我過去。

作畫講求心靜,灼灼目光彙聚之下,我努力平複紊亂的呼吸,手腕的顫抖卻難以隱瞞緊張的心緒。忽而手心傳來一陣溫暖,一如相識多年,回首恰是寧姐姐的安寧笑容,總能在我最慌亂的時候,讓我安心下來。她放開我的手,而後接替碧茹,牽起寬袖,替我研墨。

頤嬪蓮步輕移出場,溫軟女聲漫過水榭飄來,我深呼一口氣,手中的筆隨著頤嬪的唱詞,在紙絹上流瀉開來。

遊園是極有名的唱段,湯顯祖唱詞寫得甚雅,並不容易出差錯。頤嬪嗓子好自不用提,此外扮相清麗,隻是行止妖媚,缺了大家閨秀的溫婉,眼神漂浮,那雙媚眼盯住陛下不放,似乎要勾人魂魄,可惜了杜麗娘這樣好的唱段,被她如此利用,我並不欣賞,甚至有些惡心。

描摹人物並不輕鬆,還是離得如此遙遠。而頤嬪仿佛是刻意與我為難一般,並不肯在一處停留太久。我盡力畫出大致輪廓,卻連沐安都忍不住皺起眉頭,輕輕搖頭,示意不妥。

我提筆的手汗涔涔,如今真是騎虎難下,倒不如薛氏尋個理由逃避。我頭痛不已時,忽聞芙蕖暗香,並不似曇花之香甜膩,水中蓮葉亭亭相接,淺白花骨朵躲在翠綠荷葉之後,偶爾露出粉色尖角,清新可愛。

仿佛是被那陣香氛影響,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既然橫豎都難以圓滿,不如賭一次運氣。換下一張紙卷,快速在紙上落筆。

兩柱香眨眼而逝,頤嬪退下前台,我的畫恰好完成。

我欲將畫兒交給內侍,由其呈遞與陛下。沐安卻按住我收斂畫卷的手,一臉憂色。我明白她的擔心,我還是執意將畫卷呈上去。

陛下展開畫卷刹那,一旁懷抱皇子的皇後與他俱是露出詫異的表情,待到畫卷展露到盡頭,兩人的詫異幻化為驚豔,卻還藏著幾分不解。兩人都不言語,沉默良久,皇後悄然指了畫上幾個地方,陛下才微笑點頭,仿佛極為讚同。兩人極有默契地一笑,仿佛近些年的疏遠並未衝淡兩人多年生活得來的熟悉感覺。

夫妻多年,陛下與皇後的默契,從來無人能及。皇後從來是皇後,即使她沒有鳳印,她在陛下心中是皇後,那就夠了。而我認得陛下到底遲了許多年。

我立在水榭邊忐忑不安。終於二人相視一笑,好似達成共識,陛下眉梢輕挑,道:“在座諸位一同欣賞吧。”

內侍立即搬來一張櫻木長案,小心將畫卷鋪展在桌案上。吳王妃先扶著敬仁太妃走在前頭,幾個高位份的妃嬪與誥命夫人們才跟在後頭,在桌案邊圍觀起來。

眾人默然不語,臉上俱是帶著晦澀不懂得表情,恰在我意料之中。唯有上官婕妤顯出讚許,上官婕妤還與皇後耳語幾句,皇後更是露出難得的笑容。

吳王妃實在忍不住道:“呀,這是拿錯卷軸了嗎?怎麼上頭竟然不見頤嬪?”

“沒有拿錯,正是臣妾的那幅。”我緩步挪動至敬仁太妃身側,正視吳王妃,安然回答道,引得周圍人愈發詫異,幾位誥命夫人小心地偷偷瞥了陛下,實在不懂這畫兒好在何處,不過無人敢提出來。在她們眼中,那畫麵上唯有碧荷萬頃,月色下朦朧如籠輕紗,與頤嬪唱的《遊園》並無絲毫關係。

“荷花確實畫的很好,”吳王妃皺眉,珠釵流蘇劃過她嬌俏麵容,頗為為難道,“隻是我記得陛下的題目是頤嬪扮的杜麗娘,與這些有什麼關聯呢?陛下……”吳王妃點到即止,大膽的將疑問拋給陛下,然而陛下並不肯輕易透露。

太妃亦是不解,卻不發表意見,隻憂心地望著我,我的微笑更令她疑惑加深。

頤嬪才卸妝,從後台回到宴會上,眾人紛紛讓出位置來,讓她仔細瞧瞧,而她莫名其妙的盯著這幅畫兒良久,並不知前因後果,隻當我是與她挑釁,不理會陸昭容要她冷靜的眼神。頤嬪兀自她怨憤地盯住我,脫口而出道:“蘇美人不會畫,也就算了,當初就該明說,何必敷衍了事呢?”臉上隱約還殘留些許油彩,臉上更顯猙獰。

此刻不知趣湊過來看畫的薛氏,抓住機會諂媚地附和頤嬪道:“頤嬪姐姐說的是呢,可憐頤嬪姐姐扮的漂漂亮亮,在台上唱了那麼久,結果蘇美人就隻交出這麼個東西,隻有荷花,連個人影都沒有,難不成是沒聽清陛下先前定下的題目嗎?若是覺得為難,早就該提出來。”

墨脂幸災樂禍地打著描金牡丹折扇,趁機質問我,笑聲如銀鈴流瀉而出。太妃剜了墨脂一眼,她才小心收斂起笑聲,躲到陸昭容身後去。

陸昭容傾下身子,靠近畫卷,良久終於放棄繼續探究的興趣,徐徐道:“薛氏是丹青高手,也看不出其中門道,那臣妾就更不懂了,不過臣妾曉得,且不論那主題是什麼,這畫不失為一副上品,蘇美人若是舍得,可否贈與本宮呢?”陸昭容明著要給我台階下,實際卻是在逼我承認此畫名不符實。

上官婕妤餘光拂過陸昭容,道:“薛氏丹青好不好,我沒見過,不好評判,但她沒瞧出這畫裏的精妙,可見還該回去好好磨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