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不曾見過,擋著做什麼?”我本就是玩笑,他也輕易地將我的手挪開。
我才勾勒出大致輪廓,清淺荷塘上的三兩枝芙蕖,瀲灩水色以三兩痕跡勾過,他轉而對我笑道:“這些日子你莫不是畫荷花上癮了?”
他意指壽寧及笄宴會上的那幅畫軸,我遂輕巧推了他一下,佯作慍怒道:“臣妾便是喜歡畫荷花,又如何?陛下當日不也說是好的嗎?”
“很好,確實很好,”他提筆從旁添了幾筆,“不過還差幾分,那日不曾與你說罷了。”
他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濃墨蘸上清水,在宣紙上添上柔和的顏色。衣香杳杳,恍如那日在西苑雪地中,他握住我的手,攥住一根梅枝,徐徐寫下“春日遲遲”。
那是帶著冬日殘影的早春,而今是映照夏日餘香的初秋。窗外是寂靜的院落,悅耳鳥鳴,樹枝橫生,越過宮牆,初秋時節,並未?黃華葉衰,映入眼中,仿佛一幅絕美畫卷。
刹那間失神,若能與他相守一生,此生並不遺憾。便如此度過春夏秋冬。春日烹茶,夏日遊湖,秋日登高,冬日掃雪,好似世間最平凡的夫妻。
夫妻,我本是希望與那人結為夫妻。側首,陛下的側影與那人模糊的交疊一起。心中苦苦不能擺脫的魔障再次浮現,所有美好宛如鏡中之花,倏然泯滅。
那以後由我來教你醫理。
那日沈未病平靜地與我說道,而後卻是他先棄下了我。
他拋卻我才是明智的,不自量力如我,險些將他推至死亡,須得沈家向陸昭容交出秘方,換他平安。
他眼眸純淨如琉璃,至始至終不沾染分毫雜念,如他對我的坦蕩,而我卻做不到。
握筆的手不禁一抖,陛下虛扶我的手,並不十分用力,他猝不及防,隻好任由筆上蘸上的墨汁潑開。
墨汁飛濺至裙裾上,我還兀自沉淪,直到陛下俯身為我擦去衣裳上的墨水,裙裾??,我才倏然記起,我此刻正與我的夫君同處一室,不禁更為自己的念想而惶恐。
我匆忙要從他手中取過絲絹,他卻不肯放開,二人遂雙手交疊拿著同一方絲絹,重複一樣的動作。
他半俯下身子,一壁戲謔道:“你總要將墨水沾到衣服上,往後不要再穿淺色衣衫了。”
我漲紅了臉,忽然被這話提醒,想起了最要緊的事,一樣玩笑的語氣道:“這還不算最厲害的那次,去年六月在行雲堂,我把一方雲水硯台打翻了,整幅裙子上都是墨,幸好那畫師不在,我才逃開了去。”
此話當初在西苑曾無意與陛下談及,他並不十分留意。而今我更點出細節,他不可能略過了。
果然他蹙眉望著我,我盡力顯出心無旁騖的樣子,與他對視。閑適瀟然全然隱去,漠然如拒人千裏,我不敢逃避,此刻隻要躲開我便輸了一半。良久,他先挪開目光,重新提起筆,麵無表情道:“可惜畫兒都被灑開墨汁毀了。”
第一次二人相視,我贏了,背後卻止不住冷汗涔涔。顯然他半信半疑,那我便要令他十分相信。
我淺笑著取過毛筆,依著灑開墨點的幅度,輕巧隨意描出一隻白鷺,道:“這不就好了。”
我才放下筆,倏爾被陛下擁入懷中,他貼近我的耳畔,呢喃道:“是你,原來是你。”我緊貼著他的胸膛,緘口不語,微笑如靜日飄落棠梨。
“你早就知道了,”我平靜的反應,自然引得他質問,“為何一直不說!”
他箍住我腰間的手暗暗用力,顯然是對我惱怒了,恰是我所要的結果。我凝視殿外梨樹葳蕤,道:“無所謂說不說,是自己的終究是自己的,況且陛下還是遇見臣妾了,那樣就好了。”
“既是無所謂,”他將我身子掰過來,不容推脫地問道,“那你為什麼今天又說了呢?”
料到他會這般質問,我悄然撫上他的臉頰,掌心懸空,若有若無的觸碰他的麵頰,道:“之前那對我的確不重要,但現在……”
“可馨……”終於他離開我,我且閉眼,聽他用喑啞的嗓音喚我的名字,我倏然睜開雙眼,陛下又如何知曉我的乳名?
“之前聽寧兒這樣喊你,我就記下了,”他側過身依舊以最初的姿勢摟住我,在耳畔溫言道,“確實比錦年好聽許多。”
他不斷重複地喚我的名字,除卻父親與哥哥,他是第一個喊我“可馨”的男子。我並不排斥這略略怪異的感覺。
“你每次都能從我身邊溜走,行雲堂,快雪樓,天祿閣。每次我都預感很快會再見到你,所以並不著急去找你。但是三月三遇見你,我就決定不再放你走了。”
他感慨我與他的過往,我心中更是另一番滋味。我懵懂地被他蒙騙,與他相熟的日子,卻是我最晦暗痛苦的年歲。
原來上天扯斷我一根姻緣線,又將我與另一人係在一起,卻從不問我是否願意,這大抵就是所謂的緣分了。
“臣妾尚有一事相求,”我脫開他的懷抱,叩拜道,“請陛下放過她,不要追究,無論如何,她與陛下也是有緣的,畫兒的事過去就算了。”
他沉吟片刻,才攬起我,道:“朕答應你。”他極少用“朕”,而此刻他需要這個字眼來證實他的允諾。
我巧笑嫣然,與陛下一起完成了方才那幅畫兒。他還要與我耳鬢廝磨幾句,我並不適應麵對此種情形,少不得緊張,正巧前朝因著幾份朝議折子將他催去,我躬身送走陛下。折返畫案前,我將墨水吹幹,小心地收攏到畫盒中。
碧茹入內替我換下墨水弄髒的衣裳,低聲問道:“主子為何不裝作全不知曉,幹脆讓陛下除了她,甚至要為她求情?”
方才獨碧茹一人在屏風後侍奉,自然能將對話聽得清楚,我也是刻意將她留在門外,好聽聽她的見解。我斜斜睨了碧茹一眼,道:“你猜我為何不這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