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小李家村的社員們就發現,李家的女大學生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走出村子,順著河沿兒走動,一邊走,一邊嘴裏念念叨叨、嘀嘀咕咕,有人好奇湊近了聽過,說是聽不懂,不知道說的啥鳥語。
在李家人不知道的地方,就有人偷偷傳李家的女大學生念書念傻了,每天早上嘴裏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出來瞎轉。這話傳啊傳的,傳到了王秋萍的耳朵裏,王秋萍就對自己當家的說,李家那閨女念書念成了傻子,幸虧當初提親沒成雲雲。把個陳金昌氣得差點兒吐血,自家老二還憋著一股子勁兒對人家閨女好呢,你說著當娘的就不能不拖後腿?
“你要是想讓老二再不回來,你就繼續作!”
王秋萍一下子害怕了,帶了點兒心虛又有些執拗道:“我就是聽人家這麼說,我又沒說啥!”
“誰說的?小亭娘還是生子娘?你就不能少湊那些沒事兒就愛嚼舌頭的老婆?她們知道個屁啊,人家閨女那是學外國話呢,你們一群土泡子能聽懂就怪了!”陳金昌一連串懟過去,眼看著自家老婆子不再頂嘴,隻剩下一團委屈,到底有些不忍,歎口氣道,“那閨女是個有誌氣、有心氣兒的,咱們這大隊裏下去十年都不一定再出一個,你們一群家臣子,哪裏知道人家老鷹要幹啥。行啦,行啦,你趕緊去發蒸饃饃的麵吧,再晚就蒸不完了。用起了兩層麩子的精白麵發,多發上二十斤麵……上回老二回來說他們隊長嫂子愛吃你蒸的饃饃,多蒸點兒,連他們一家過年吃的饃饃也蒸出來。我也要去公社裏走動走動……”
農村人出去串門沒有什麼值錢的禮物,能用精白粉蒸成大饃饃送人,在他們就是最好的東西了,是自家人不舍得吃,從嘴裏省出來的。
“一共就推了二百斤麥子,起了兩遍麩子,也就得了一百三十斤淨麵……你是想著一頓都禍禍了呀!”王秋萍有些肉疼地嘟噥。
陳金昌瞪她一眼,看著老婆子不甘不願地,卻還是去舀麵發麵,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自家老婆子心地不差,手底下幹活也麻利,就是為人處事不上心,又是炮仗脾氣,經不得人挑唆,人挑撥兩句,她就炸了。
可跟著他一輩子也沒享福,替他生兒子操持家務地勞碌一輩子,即便犯了錯,他也不忍心怎麼苛責她。唉,這麼多年了,性子是改不了了,少不得以後他多看著些,不讓她再戳什麼大漏子就行了,將就著過吧!
李紅岩對這些傳言不知情,偶爾知道有人在她背後嘀咕,也沒心情去了解,當初,她就沒為了這些想不開(跳冰窟窿純屬誤會,當時她自責的隻是對不起爹娘),如今,脫離開這個閉塞的小環境,站的更高了回頭來看,村裏一些長舌婦、碎嘴漢的是非曲直,早已經不入她心,更不會為之所動。
再說,臨近過年,除了動彈不了的老人和無知的孩子,每個人都忙得很,也沒有多少人紮堆兒扯舌頭嚼閑話,有那麼幾個人傳瞎話,也興不起什麼波浪來。
臘月廿三,接了李紅岩到家,大哥李新國馬不停蹄地去小隊新開辟出來的屠宰點兒殺豬、殺雞。他們村裏養的肥豬早就賣完了,就撒下人手去四鄰八鄉地收生豬,屠宰收拾利落了,再送去聯係好的工廠、單位。
臨近年關,每個單位都發福利,豬肉是大頭,也是必不可少,李新國上門聯係幾乎沒有二話,都是好好好中中中,價格自然也比送供應站高不少,據說,最高的一單高出足足三毛錢,要知道,這會兒送收購站的生豬不過五毛四分錢,剔好了骨頭的豬肉也隻賣八毛二分。李新國他們送去的是一爿一爿的豬肉,都是帶骨的,頭蹄下水要的話另算錢,許多單位挺喜歡這些東西,買了食堂裏做菜非常受歡迎,不愁賣!
毛豬不好收,雞就更少了,前些年一直限製,不許社員們多養,標準是兩口人三隻雞,如今政策略有鬆動,有膽子大的多養幾隻,也是下蛋賣雞蛋,過八月中秋節、過陽曆年、加上人情往來,有幾隻公雞也自家消化了,很少有多餘的拿來賣,所以,殺的雞有限。這一次整批殺雞,還是他們小李家自己養的雞,攏總一塊兒殺了處理,也送到定好的廠子裏去,比去集市上賣得價格高出三成,也挺可觀了。
大哥帶著社員們白天黑夜的忙碌,夜裏殺豬殺雞、收拾利落,白天收生豬活雞,去工廠送貨……一直忙到廿五送下最後一批貨,肉類的屠宰批發才告一段落。
隊裏的社員們勞累一年,終於得以喘口氣,休息幾天了。
不過,今年大夥兒都高興,過年的心氣兒也足,一閑下來就紛紛拖男帶女地去趕集置辦年貨,肉類小隊裏發了豬肉、雞肉、羊肉和魚,足夠豐富了,不用再買,就給老婆孩子們置辦新衣裳,給小子們買雙新膠鞋,給閨女們買幾朵新絨花買一條新紗巾……小隊裏倡導養雞、養豬、養羊,又開了窯廠供大家夥兒打工,加上年前忙了十幾天的屠宰肉類買賣,隊裏個人的收入比往年都有大幅度提升,最高的人家能領到一千多塊錢!
一千多塊錢啊,往年他們小隊算不錯的,一年下來,一家子能領一邊多塊錢,都很滿意了呢,誰也想不到,今年能領這麼多!
這其中還不包括窯廠的分紅,因為土地凍結,窯廠在元旦前就停了,當時的分紅就算好發下去了,他們小隊的普通社員每人都有五十多塊,參加投資的還有額外分紅,李家當時帶頭投資,出的錢最多,如今分紅也最高,加上個人的分紅,僅磚窯的進項就足有小一千!
臘月廿六,二哥放了假,二嫂也結束了縣城的買賣,一起回來過年。
見到二嫂,李紅岩才發現,二嫂腰身寬大了許多,看樣子,應該有四五個月了。汗,她可是聽說了,二嫂在縣城的活計可不清閑,忙起來還會幫著人搬布匹貨物啥的,挺著個大肚子……她除了感慨勞動婦女就是潑剌外,也說不出別的了。
大哥二哥結束了工作,家裏的事情卻還有一大堆。李紅岩的外家、七大姑八大姨加上兩個姐姐,還有兩個嫂子的娘家,年前都要走一趟送年節禮,兩個人分工合作,一人一輛自行車,也跑了整整兩天才走把親戚門子串完。
時間已經到了臘月廿九,過年要吃的饅頭要蒸,需要準備待客的菜肴要準備起來,炸藕合、炸蘿卜盒、炸丸子、汆丸子、炸肉、炸魚、炸雞……好像,所有的菜都要到油鍋裏炸一炸,其中僅丸子這一大類,就又分為豆腐丸子、蘿卜丸子、綠豆丸子、肉丸子、獅子頭、白水汆丸子……
李紅岩看著都眼暈,隻知道這一天,從早上睜開眼,到晚上入睡前,鼻子前邊充斥的都是油鍋裏飄散出來的香氣,繚繞不散。
第二天,她就聽到串門的人說,小李家的年味兒特別足,比王家屋子都足不少,東屋子那邊根本沒法比,一個個說起來滿臉帶光,語帶自豪。
李紅岩想了一下才明白,所謂的年味兒就是各家各戶炸東西的油香味兒,油膩膩的透著各家的底氣和富足,在這個缺少油水、買肉都挑肥膘的年代,油水足不足,可以成為衡量生活貧富的標準就不足為奇了。
年三十,過年另一個重頭戲上演,那就是煮大肉,剁餡子。
大塊的肉放進鍋裏,加大料、茴香、桂皮等香辛料,大火燒開,小火燜煮上兩三個小時,肉酥脫骨方才熄火。濃濃的肉香飄灑在村子各個角落的時候,各家男人女人們開始乒乒乓乓地剁餃子餡兒,白菜餡兒、蘿卜餡兒、大蔥餡兒……配菜不同,充當主角兒的豬肉、羊肉也略有差異,但這頓過年餃子的認真、虔誠,卻百家如一。人們似乎把一年的豐收喜悅和對來年的虔誠期許,都傾注在這一頓餃子裏,包出來的餃子按慣例是要多出一些來,一來討個‘年年有餘’的彩頭,二來也是各家暗戳戳地比較,串門的老少進來,都會讓人吃個餃子嚐嚐味兒,年後,再湊在一起幹活兒,各人品評之後,自然會推出誰家的餃子肉多,誰家的餃子味兒正,誰家的餃子麵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