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婆娑夢境(五)(1 / 3)

十二歲,仿佛是薑離月明人生中無比分明的一條分水嶺:十二歲前,父皇的形象朦朧不可見;十二歲後,所有的記憶都蒙上一層霧障——看不清,也不願去看。

想來人生有些事不得不經,有些話不得不信。上天公平,從未放過任何人,即便她是驕傲的公主,也得按著命運的輪盤走。

母後曾多次告訴她,她先天不足,後天羸弱,如意鎖須得時時隨身,這才能夠保她安然無虞。她卻不大信這些,那鎖頭,掛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活像一把枷,讓她跑也不能跑,跳也不能跳,不如拿掉。如今,用它救了美人也算得所。

回宮,鑽過狗洞,也不見鄧公公接應,薑離月明心裏惴惴的,小心地往寢宮走,這一路上,並沒撞見什麼人,這很不尋常——往常,這個時候,到處都是提燈巡夜的太監和宮女,何況今夜——今夜格外寂寥,可是,明明今夜是上元佳節啊。

不可遺失,否則禍患接踵而來。

母後的叮囑在耳邊反複響起,脖子上空蕩蕩的,薑離月明心頭漸漸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慢慢的,額角上起了細細密密的汗水。後背卻涼嗖嗖的,越走越快,像有鞭子甩在她背後似的。

快到了,就快到她的寢宮了。

躡手躡腳往裏走,剛到門口,見寢殿裏燈火通明,薑離月明抿緊了唇,心知道是被發現了,垂頭正計較說辭,忽然被人攔腰抱起,幾乎是提著進了寢殿,嚇了一大跳,正要驚呼,仰頭看見是鄧公公。

鄧公公把她放下,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薑離月明納罕,鄧公公他怎麼一言不發,還紅著眼圈?莫非母後已經責罰過他了?

定眼一看,宮殿裏明晃晃的,母後抱著皇弟坐在上頭,神情冷滯,整個人像一尊雕像似的。

幾步的距離,卻像隔著很遠,薑離月明竟有種恍惚的感覺。

若不是母後分明睜著眼,皇弟又在她懷裏扭來扭去,薑離月明真要以為母後睡著了——也奇怪,怎麼母後好端端地會跑到她這裏來?還抱著皇弟?還如此沮喪?今夜,闔宮上下不應該團圓宴飲歡慶佳節麼?若不是她謊稱染了風寒,也逃不過在宴席上枯坐。怎麼,母後也溜出來了麼?她平日不是最喜歡這種場合的?

皇後娘娘,中宮之尊,又誕下宮內獨獨兩位龍裔,兒女雙全,這樣的身份足夠母後驕傲如凰,俯視六宮,無人與之比肩。

——今夜,母後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驕傲,褪去了一身的光彩,頹敗極了。

到底,怎麼了?

薑離月明挪著碎步上前,小聲道,“母後……月兒以後再不敢了,就饒了這次吧,也別告訴先生……月兒半個月前的抄寫還沒罰完……”

宮殿此刻顯得空蕩無比,薑離月明連呼吸也不敢放寬,絞著手指等候發落。

照例是逃不掉了,要麼是板子要麼是抄寫,總之是腿犯了錯手受罪。

皇後沒說話,久久地看著她,嘴角動了動,卻也隻是長長地歎息一聲,眼中甚至泛起了水色,周身震顫,伏身在旁邊的案幾上哭了起來。

薑離月明驚了一大跳,趕忙要上前,卻被從母後懷裏撲出來的皇弟抱住了腰。

低頭,皇弟那雙澄淨的眸子溜溜圓,盯著她。他嘴巴一張一合,他說,“長姐,她們說……父皇出家了,他還回來麼?”

這一年,太子薑離平度才七歲,雖然延請名師修學帝王之術,到底他隻是個七歲的孩童。出家,他聽過,師父們卻不肯對他深說,且好像有意避開似的,一旦提到都掩麵歎息兩聲,然後匆匆說到別處上去。

出家,無家。那麼,父皇以後都沒有家了麼?可師父們不是說天子帝王以四海九州為家,父皇無家,那這天下,該誰來管?

七歲的薑離平度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十二歲的薑離月明卻了然,同時心底突然生出無邊的恐懼與悲涼來,撲上前,緊緊抱住母後,母女兩個低低地哀哭起來。

一聲一聲,來自整個容安從前最尊貴的兩個女人——薑離月明十二歲前是個女孩,十二歲後成了女人——傳進沉沉的暗夜,被昏紅的燈光一照,越發幽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