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風習習,隻聽那風拂枝葉的沙沙聲,以及案幾上的一本書冊被吹得嘩嘩地翻著頁。
端木緋歪著螓看著端木憲,大眼中幽黑一片,如沉水般。
端木憲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肅王謀逆通敵,罪證確鑿,罪無可恕,皇上已經判了斬立決,按律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可是肅王是宗室……最後還算是從輕了幾分,七歲以上男丁一律斬,七歲以下男丁和女眷免除死罪,流放邊疆。”
端木緋眸光一閃,半垂眼瞼,捧起了丫鬟剛送上來的白瓷浮紋茶盅,緩緩地輕啜了一口。
清澈的茶湯倒映出她深邃複雜的眼瞳,紛紛擾擾此刻終於塵埃落定……
“四丫頭,你似乎很關心肅王案?”端木憲隨口問道。
端木緋放下了茶盅,遲疑了一瞬後,正色道:“祖父,肅王案牽連太大,再不早點定案,我怕的是……連外祖父都會被牽扯進去。”
“四丫頭,你何出此言?”端木憲眉頭微蹙,李羲不是早就和肅王案撇清了關係嗎?
難道李家和肅王還有什麼牽扯?!
端木憲越想越是心驚,原本閑適地靠在椅背上的身子頓時直了起來。
天空中的雲層似乎更濃厚了,四周又暗了些許。
端木緋朝窗外那搖曳著婆娑起舞的樹枝望去,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祖父,您想必已經得知了我大舅母遇害的事……”她清脆的聲音中透著一絲艱澀。
端木憲微微頷,這件事他當然知道了。
今日早朝上,李羲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狀告武寧侯謀害李大夫人許氏,懇請皇帝為李家做主,引得滿朝嘩然。
端木憲當時雖然有些驚訝,卻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說到底,殺人償命,一個婦人之死在朝堂上也掀不起太大的漣漪,而且,這件事與他們端木家並不相幹。
端木憲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沉聲問道:“四丫頭,莫非其中別有隱情?”
端木緋抿了抿小嘴,不說話,隻是抬眸朝那侍立一旁的丫鬟看了一眼。
端木憲立刻就心領神會,對著那丫鬟揮了揮手,丫鬟福了福,就打簾退下了。
端木緋看著那道微微晃動的梅蘭竹刺繡錦簾,輕聲道:“祖父……原來武寧侯府也是肅王餘黨。”
什麼?!饒是端木憲在朝堂上幾十年不知道見過多少風風雨雨,此刻也是難掩驚色。
端木緋摩挲著茶盅上的浮紋,繼續說著:“其實昨天我就想把此事稟告給祖父的,但是祖父昨夜在宮裏沒有回來……”
端木緋就把昨日她和端木紜去李宅給李羲父子倆請安時,下午武寧侯府突然派人把許氏連屍帶棺一起送來了李宅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四周又靜了下來,庭院裏的風一陣接著一陣,那搖曳的樹影在端木憲的臉上投下一片斑駁的陰影,明明暗暗。
端木憲半垂眼簾,很快就冷靜了下來,沉聲道:“四丫頭,你接著說……”
端木緋歪了歪小臉,眼眸毫不避諱地與端木憲對視,緩緩說道:“祖父,其實肅王案事後,武寧侯曾暗中找我大舅母去求外祖父庇護,可是外祖父和大舅父不願辜負皇恩,助紂為虐,沒有應下。”
“念在姻親的情分上,我大舅父就讓大舅母去侯府傳話,叫武寧侯自己去向皇上坦白,以求保住許家滿門。”
“沒想到昨日我大舅母好好的去,卻那樣回來了……這武寧侯府的人恐怕已經瘋魔了,就怕他們會想來個魚死網破,非要把李家也拖下水!”
端木憲聞言,臉色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手邊的茶盅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思緒飛轉……
皇帝對他那位皇叔肅王的顧忌與提防由來已久,這次的千雅園逼宮更使得皇帝至今心神未定。
這半月來,肅王案在京城裏牽連甚廣,皇帝擺明了是寧殺錯不放過的態度。李家是許家的姻親,端木家是李家的姻親……
雖然這事應該不至於牽扯到端木家的頭上,可是就怕在皇帝心裏留下一絲陰霾,那麼對於端木家而言,可真是無妄之災了!
端木緋還在繼續說著道:“外祖父脾氣耿直,昨日下午就直接報了京兆府,京兆尹劉大人還親自去了一趟祥雲巷……”
端木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心裏不由擔心許家被逼急了會亂說話。
他垂下眼瞼,看著投在地上的影子,眸光微閃,喃喃自語道:“這件事還當以謀殺結案……”而且,慢則生變,必須盡快!
端木緋不再說話,又端起了茶盅,藏住她的半邊小臉,表情微凝。
李家雖然看起來如今頗受聖恩,但畢竟一直在閩州,在京城根基太淺,反倒是武寧侯府乃勳貴之家,在京中的關係盤根錯節。
這件案子得盡快了結,拖久了反而會再起波瀾,有端木憲出麵就好辦了。
反正武寧侯殺人罪證確鑿,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又是一陣風吹來,吹散了天空中的雲層,太陽一點點地探出臉來,四周又漸漸地亮了起來,將那些角落裏的陰霾一掃而空。
端木緋抿了口茶後,嘴角又彎了起來,似是閑話家常般說道:“祖父,外祖父說哪天有空要與祖父一起痛飲一番,如今閩州沿岸開了海禁,閩州的海貿一日千裏,大盛以及那些番舶夷商的商船往來海上,絡繹不絕……”
端木憲聞言心中一喜:海貿昌盛就代表著會有大量的稅收入國庫,這一次,怎麼也該記自己一個功!
因為肅王謀逆案,柳輔致仕一事也拖延了下來,但是應該拖不了太久,他正愁著要怎麼加自己的籌碼,這閩州海貿的事倒是可以給皇帝報個喜。
這段時日,朝堂上風波不斷,有此喜訊,想必能讓皇帝開懷!
端木憲朗聲笑了,連聲道好:“等忙過這段時日,我定要與你外祖父喝個不醉不歸!”
他明朗的笑聲隨風飄出屋外,令得守在外頭的下人們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端木緋就從端木憲的書房出來了,丫鬟恭敬地一直把她送到了院門口。
璀璨的陽光下,綠意盎然,百花初綻,一片欣欣向榮。
端木緋看著枝頭那一串串嫩黃的榆錢綴滿枝頭,不由心道:春吃榆錢。幹脆明天讓小廚房做一桌榆錢宴,糖拌榆錢、榆錢粥、榆錢炒蛋、榆錢窩窩頭……
想著,端木緋不由口涎分泌,步履越輕盈了。
接下來的兩天,端木緋就沒再出門,忙著給她的小馬駒準備禮物,既然心裏沒底,她幹脆就把能準備的東西都準備了,也包括鬆子糖,雖然剛出生的小馬駒還不能吃鬆子糖,可是奔霄和母馬不是也能吃嗎?!
抱著這個念頭,她忙得不亦樂乎,親手做了十匣子的鬆子糖。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就到了二月初六,一大早,端木緋就坐著馬車從尚書府出去了安平長公主府,這一次,她的陣仗可說是聲勢赫赫,又額外多帶了一輛馬車。
當馬車在公主府的儀門停下後,婆子們就把第二輛馬車裏的東西一箱箱地搬了下來,其中的兩壇酒隨她一起到了安平的玉華堂。
“殿下,這是我用公主府的白梅釀的梅花酒,我特意改良了一道工序,就多酵了一個月,才剛剛釀好,口感比普通的梅花酒更為清冽爽口。”端木緋笑眯眯地說道,目光晶亮地看著安平。
安平今日穿了一件妃色縷金牡丹彩蝶刺繡衫子,搭配一條醬紫色竹菊萬字福壽紋樣馬麵裙,一頭濃密的烏隻挽了一個鬆鬆的纂兒,衣衫明豔,卻又透著幾分隨意與親和。
“那本宮可有口福了。”坐在羅漢床上的安平挑眉笑了,似笑非笑地斜了坐在一旁的封炎一眼,仿佛在說,兒子,你又沾了為娘我的光了!
著一襲青蓮色錦袍的封炎心情大好地從右手邊的點心碟子裏撚起一塊酥脆金黃的奶油鬆瓤卷酥送入口中,不以為然地想道:今天可是他把蓁蓁騙……不,請過來的!
誰沾誰的光,答案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
封炎沾沾自喜地想著,再一次為自己的英明遠見而洋洋得意。
“端木四姑娘,吃些點心吧。”封炎嘴角微揚,目光灼灼地看著端木緋,笑著招呼道。
端木緋被他一盯,身子就不由繃直,小手立即乖順地也撚起了一塊奶油鬆瓤卷,編貝玉齒一口咬下,雙眸一亮。
這奶油鬆瓤卷蓬鬆酥脆,層次分明,香甜細膩,那鵝脂、鬆仁與麥粉炙烤後的誘人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動,滿口生香。
端木緋的眼瞳頓時如寶石般熠熠生輝,鼻尖動了動,任由那香甜的奶香味彌漫在口鼻之間,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
他就知道蓁蓁一定會喜歡的!封炎笑眯眯地咬著奶油鬆瓤卷酥,頗為滿意地眯了眯眼,心道:很好,水準遠前幾天李宅的廚娘做的奶油鬆瓤卷酥。
這下,蓁蓁該知道了吧,他們公主府的廚娘那手藝可是爐火純青!
安平看他們兩人吃得香甜,也被勾起了食欲,隨手撚起一塊卷酥吃了起來,目光不著痕跡地來回看著兩個孩子,嘴角忍俊不禁地翹了起來,笑意一直彌漫到眼角眉梢。
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不過,這兩個孩子也還算漸入佳境,阿炎開始知道該怎麼投其所好地討小姑娘家歡心了……
安平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轉,笑意更深,好心地又幫了兒子一把,故作不經意地說道:“阿炎,你不是說要陪緋兒去挑小馬駒嗎?趕緊去吧。”她說著對封炎悄悄眨了眨眼,意思是,兒子,不用客氣了。
端木緋本來覺得挑馬駒的事不急,想多陪安平說會話,可是見封炎撣了撣衣袍站起身來,隻得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也跟著站起身來,暫時與安平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