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店的老板姓崔,家裏有兩個輟學做旗袍的女兒,手非常巧,這裏的每一件定製都是她們做,開業才幾天就遠近聞名,不少富太太甚至專程來點名要他長女或次女操刀,崔老板拿著皮尺給我量尺寸,嘴巴裏自嘲說說女兒腦子笨不是讀書的材料,好路走不通,隻能找點糊口的粗活來做,好歹不至於餓死。
我伸開雙臂盯著他刻畫的數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定製一件旗袍的利潤不比做成一單合約的提成少,太太千金們有錢,出來做衣裳不隻是樣式料子做工細節,更比誰的身份高誰得丈夫的疼愛敬重,能不出手大方嗎,再隨便打賞個三百五百的,崔老板不用憂愁自己女兒餓死,該憂愁會不會吃撐著,將來的嫁妝用幾卡車都拉不完。”
他哈哈大笑,“嚴夫人這張嘴,難怪嚴先生都招架不住,簡直太能說。不過按照尺碼來看,您身形很清瘦,我店裏最近承接了幾十檔生意,最豐腴的一位太太是嚴夫人兩倍寬。”
我噗哧一聲笑,知道他不是嘲我瘦,而是在褒獎我苗條,諷刺那些像豬一樣就知道一味吃喝玩樂的有錢女人,“富態是好事啊,為丈夫招財進寶,看著就是有福氣夠體麵。我幹癟癟的,嚴先生都不樂意要了,正背著我偷偷琢磨怎樣把我轉賣出去,省得砸手裏。”
嚴汝筠坐在沙發上正看報紙,他聽到我這番話嗯了聲,“連我背地裏偷偷琢磨什麼你也知道。”
“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他悶笑出來,抖了抖報紙翻了一頁,“我肚子裏可裝不下你,這麼不安分,天天鬧得翻江倒海,我還有命活嗎。”
崔老板拿著標記過的皮尺到後台記錄,一個小夥計陪著我選布料,老板交待過他,將最好的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給我挑,他果真就打開了堆積在牆角最底下的金箔箱子,打開後一匹匹搬出來放在我麵前,我問他做生意開張納客,把好的藏起來幹什麼。
他身子板單薄,搬了個大箱子就累得呼哧呼哧喘,“嚴夫人不知道,咱們店裏一天光顧的女客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大小姐擅長做旗袍,二小姐擅長做禮服,旗袍可以改良成禮服,比本身的樣子更時髦,太太小姐們天天應酬多,一般穿過一次下次就不穿了,去借品牌借也難免撞衫,所以有錢人都喜歡出來自己做,這些是江南繡娘在作坊裏繡的,非常難得上好絲線,老板不敢擺出來,不然一小時就搶沒了。”
我撫摸著小夥計拿出來的布料,不隻是顏色華麗好看,摸上去料子手感更佳,是非常柔和順滑的軟絲綢,不像一般蜀錦雖然顏色漂亮東西金貴但布料觸感很劃手,夏天出汗渾身紮得慌,像長了一堆刺兒,穿上皮膚發癢刺疼。
“這料子很貴吧。”
“三千塊一米布。做件長裙或者旗袍,扯兩米足足富裕了,怎麼剪裁都夠。”
零幾年一件高檔衣服才幾百塊,三千塊一米布,任何地方都是天價,兩米的料子六千塊,雜七雜八製作費加起來得一萬五六,就算再好看穿個三五次撐死,太太們最有錢的都不帶穿二回,實在浪費過了頭。
我讓小夥計給我拿件現成做好的旗袍,隻要樣子好看,布料材質能說得過去就行,不用費勁現做。
小夥計很為難,“可是老板吩咐…”
“布料我也要,等我過幾天用再來扯,我現在急著穿,等不及你趕工。”
小夥計說好吧,他將窗紗拉開,露出櫥窗擺著的三件樣品,“這是店裏最好的現成品,其中那件香檳色的中長旗袍,有兩位小姐看上過,都已經買走了,夫人如果不怕在場合上和她們撞色,您這樣的身材氣質穿香檳最好,顯得皮膚雪白。”
那件香檳和我沒有眼緣,我看上了正中間一件酒紅色的短款旗袍,開衩到腿根兒,剛好遮住了臀部,腰身箍得纖細,清瘦的女子穿上勢必搖曳生姿,最重要盤扣是琥珀色的,我記得嚴汝筠還有一枚琥珀色的鑽石紐扣在我的小匣子裏,他喜歡琥珀色,他喜歡的我穿上才有意義。
我剛要從架子上取下來試穿,櫥窗外忽然定格住兩張臉,她們隔著玻璃看到了我,不慌不忙朝我點頭微笑,這兩個人我都認識,慈善晚宴的紅衣太太和年輕女人,看上去似乎私交不錯,正互相挽著手臂,站在過道的燈光下,想要進來和我打招呼。
小夥計問我認識嗎,老板讓清場,嚴先生走之前誰也不允許進來打擾。
我讓小夥計把那件紅色旗袍拿下來到試衣間等我,他答應了聲取走轉身離開,我隔著空蕩的人形架和她們對視了兩秒,我不想和她們接觸,可對她們的友好問候視而不見傳出去影響實在不好,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掉,何必鬧到不能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