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宮頂上,望著他們,聽著他的話,這樣想著。分別幾年,她長了幾歲,再也不是十七歲小姑娘,很久沒有轟轟烈烈地愛過,也沒有轟轟烈烈地恨過。當年她因為家仇國恨的執念,不肯接受已成敵國儲君的他,怨他選皇位而不選她,這幾年她孤身一人走了很多路,一人守著江南,很多執念在不知不覺中化解了,而有些思念卻日益倍增。後來她回到長安,聽說他還在等她.後來我對她說;“天下二分,不是北梁亡,就是南珂亡。”她便幫我護住南珂,痛擊北梁的君王,那時候她大概忘了北梁的君王亦是她的君王,北梁滅了,她的國就亡了。她為了守住他的國,背棄了自己的家國。約翰問:“如果你快死了,你會最想去見誰?”她第一個想起的便是他,於是她來了。何不珍惜有生之年,免得垂死牽念?可是,來了卻看到他對另一個人的深情繾綣。此刻她恍然想起當年的執念,大夢方醒。“我是一個北梁人。”她在心裏默念。子初盯著那兩個相依相偎的身影,用白紗巾蒙麵,隻露一雙冷厲的眼睛,從宮頂上翩然下落到那兩人對麵的假山上,居高臨下,一道孤影如天外來客。嘉懿一驚,放開錦妃起身問她:“你是誰?”他們之間隔了分別千裏的數年,這漫長的時月裏,他變得成熟穩重君威已露,她也不再是少女模樣,褪下紅衣一身素色,長發已及腰盤起發髻,身形都有了許些變化。她有的時候照照鏡子會莫名地想起如果再見他應該很難認出她了,然後,果真,蒙了麵,他便問她“你是誰?”嘉懿將錦妃護在身後,錦妃拉著他龍袍衣袖的衣角,他回頭安撫她:“別怕,有朕在呢。”這句話子初聽得清清楚楚,她冷笑,他看不見。她為他背棄家國,他卻做了別人的天。她曾因他恃寵生嬌,如今另一個人因他有恃無恐。嘉懿見她沒有動靜,再問:“你是何人?”她開口:“北梁餘孽。”自我嘲諷。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他看到了月光下她的眼睛。錦妃被嚇到:“陛下!是刺客!快召護衛進來護駕呀!”她慌了神,準備大聲嚷嚷叫護衛進來。嘉懿卻對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沒有回頭,直視假山上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微笑,“你是來殺我的?”他在她麵前隻是“我”不是“朕”。她握緊手裏的劍,說:“是!為國複仇!”劍橫到眼前,刹那間出鞘,如一道鋒利的月光,借著這道月光他凝望劍後的那雙眼睛。她淩空俯身而下,長劍直指他的胸膛,像一道閃電劈向他,錦妃嚇得摔倒在地,他卻毫無懼色,巋然不動,笑著直視她冷厲而淚光盈盈的眼睛,那個笑簡單而明淨,如同他們之間沒有這數年的分離,他依然是那個為她癡迷的少年。曾經為了找她,他走過千山萬水,曾經為了等她,他熬過年複一年,如今他終於盼來她和她的長劍。當南珂的鐵騎踏破北梁邊防時,我曾問過他:“你不怕子初會恨你嗎?”他說:“我怕啊。可是我更怕她受困於家仇國恨無處可棲。南珂北梁一舉大統,她便也成為南珂子民了,到時她就不用糾結自己是哪國人了,我隻想給她一個太平天下。”北梁國亡了,她自然會恨他,他就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歡迎她長劍相向,起碼還能再見她一麵。她後悔了,她最終還是心軟了,劍鋒距他咫尺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做不到,即使是仇恨也無法成為她殺他的動力,咬唇,正要調轉劍鋒,嘉懿卻已疾速地迎上劍鋒,他沒有半點猶疑直接衝上去,她的劍刺進了他的腹部,鮮血濺到她臉上,他還在撲向她,雙手捧起她的臉頰,隔著麵紗吻上了她的唇,他的血將她素青色的衣裙染成鮮紅一片。他的這個吻似是最悲絕最猛烈的遺言,直到這一刻他才不顧一切,勇敢地靠近她,心早就隨她去了,現在命也交給她。“我一直在等你呢,子初,歡迎回到長安。”“你不穿紅衣了?也好,以後該穿金衣了。”“這一劍,能否抵消你的滅國之恨?”……她隨他一起倒在地上,倒在血裏,他閉上了眼睛,隻是片刻,她起身對著他痛哭。他沒有死。子初劍鋒偏轉沒有刺到他的致命部位,她看過約翰寫的《萊斯特集》,身上有約翰配的止血的藥,加上禦醫很快趕來,約翰拚命搶救,他治了血,治了傷,救了命。人哪有那麼容易死啊,就像約翰搶救他時回答子初的一樣:“他不會死。世界上除了莫歌倩之外,誰都沒那麼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