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泊昭伸出手,撫上孩子沉睡的小臉,他本以為自己的心早已死了,可直到此時看見了孩子,才心知自己終是舍不得。
這是他的骨肉。
“皇上明日還要出征,今晚,早些歇息吧。”凝香目光低垂,聲音極輕。
梁泊昭對著她看了一眼,低聲道;“你知曉我明日出征?”
凝香沒有回話,隻點了點頭。
皇上禦駕親征,如此大事,即便她帶著孩子留在長歡殿,不問世事,也還是會從宮人口中知曉。
梁泊昭為孩子掖好被角,起身,對著屋外言了句;“拿進來。”
男人話音剛落,便有內侍雙手捧著一冊詔書,恭恭敬敬的走進了長歡殿。
梁泊昭拿過那一冊詔書,擱在了案桌上,對著凝香開口;“這是封後詔書。”
凝香向著他看去,輕聲問道;“皇上,是要封臣妾為後?”
“你願意嗎?”梁泊昭看著她的眼睛。
凝香搖了搖頭,她的聲音輕柔,溫婉安靜;“臣妾無才無德,也無子嗣,不配當這個皇後,皇上....還是立旁人吧。”
梁泊昭看了她許久,才慢慢說了聲;“你想要什麼?”
“臣妾隻願有塊地方,能讓我和九兒安度此生,就心滿意足了。”凝香聲音微弱。
梁泊昭向著她走去,他的身材依舊高大,臉龐的輪廓英挺深邃,他的眼睛深黑,終是緩緩伸出手,卻在即將撫上凝香的麵龐時,停在了那裏。
“香兒,我們之間,不該是這個樣子。”男人雙眸深斂,帶著淡淡的蒼涼;“我時常會想,我和你,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凝香眼眶一酸,忍不住就要落下淚來,被她死死忍住。她穩住身子,隻輕聲呢喃,“若皇上垂憐,還請對九兒多疼愛些,她有臣妾這樣無用的母妃,往後在這宮裏...我怕...會護不住她。”
“你若當皇後,又豈會護不住她?”梁泊昭淡淡開口,一雙雙眸利如刀刃,看著凝香的眼睛。
凝香搖了搖頭;“我從沒想過要當皇後,你一直都知道。”
“是,你想要的,隻是羅口村的那些日子。”梁泊昭勾了勾唇,看著眼前的女子,一顆心到底是慢慢涼了,灰了,冷了。
一生一世一雙人,老婆孩子熱炕頭,自己當年何嚐不是求得這樣的日子?他上交兵權,甘願娶民間女子為妻,隻盼著做一對白頭偕老的庶民夫妻。
而當年,他們又何嚐不是這樣一對無權無勢的夫妻?得來的是什麼?得來的是他被朝廷征召苦役,去修建城牆,夫妻分別。而她被張家公子上門欺淩,在灶間輕薄,若非他是定北侯,當真隻是個鄉野村夫,打傷張家公子,他哪裏還有命在?他們夫妻,又怎會有善果?
她一心念著最初的男耕女織,卻不記得那些苛捐雜稅,民間疾苦,她記得最初的喜悅,卻忘記那些衙役深夜進門,將他押送大牢。若非他吐露身份,隻怕如今夫妻兩早已共赴黃泉,甚至連董家老小都要受到牽連。
他心知,自從暴露身份,回到京師的那一刻起,他再也無法回頭。
既然無法回頭,那就隻有一條路可走。
為了不受朝廷欺淩,他不得不將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為了保得妻兒,他隻有不斷變強。
做侯爺時,上麵有王爺壓著,做王爺時,上麵有皇上壓著,即便當上了九五之尊,也還是要受前朝舊臣掣肘,甚至無法將發妻立後。
如履薄冰,九死一生拚到如今,走到了萬人之上,總算在無人可壓製他們,欺淩他們,她卻和自己說,她要的不是這種日子。
她不願做他的皇後。
征戰沙場時,他不覺累,受傷流血時,也不覺苦,可直到這一刻,真是倦了。從心底深處衍生而來的倦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離開皇宮,那種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就當真是你想要的嗎?”梁泊昭聲音低啞,黑眸如海。
凝香垂著眼睛,她沒有說話,眼睛亦是沒什麼神采,整個人憔悴而蒼白。
梁泊昭收回目光,對著屋外沉聲道;“來人。”
“皇上有何吩咐?”
“拿紙筆來。”
“是。”
眨眼間,便有內侍恭恭敬敬奉上了紙筆,梁泊昭將紙接過,他的筆跡一如當年,猶如鐵劃銀鉤,蒼勁有力,片刻間,一闋字已是寫完。
凝香不解的看著他,梁泊昭沒有出聲,隻將那張紙與封後詔書擱在了一起,而後,離開了長歡殿。
凝香顫著手,在梁泊昭走後打開了那一張紙,那是一張和離書。
她若想走,他願意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