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壺新涼重開酒坊,綠蟻再現世間
陸祥竹告別了荀先生,去了那天下文人風流,獨占其八鬥的黃鶴樓。
陸解元中榜之後首現於文壇,一時風頭無兩,見到了曾與荀夫子有過詩文唱和的一些老友,眾人把酒臨風,陸祥竹本應該躊躇滿誌,春風得意,一眾前輩以為他必是詩興盎然,遂而,宴至半酣,邀他登高賦詩。
黃鶴樓題詩本是江南文人的常事,一年下來,能比這黃鶴樓提詩多的,可能便是黃鶴樓上耗掉的酒吧。
登上層樓之上,往南遠眺,可俯瞰舊楚國的千裏河山,大楚士子十萬,每每登樓見如此壯麗景色歸了他人,無一不伶仃大醉,以頭搶地,其中猶以無名氏一句七言最是打人,“薑樹有情橫北鬥,楚江無語抱南樓”,讓人讀來一片蒼茫。
登上層樓,浩浩蕩蕩的廣陵江水從腳下東流,不可謂不壯觀,就詠景而言,大奉詩人崔顥有一絕妙七律,現就裱在樓頂,“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十四個字寫盡廣陵江景,讓無數人垂頭喪氣,滿腔感慨卻又不敢下筆,恐貽笑大方。
崔顥之後,號稱“酒劍雙絕”的詩仙登上黃鶴樓,詩興大發,正要吟詩一首,好讓黃鶴樓裱起來作門麵,忽而抬頭看見崔顥這首律詩,細細品鑒之後,勃然大怒,他怒世間有才之人應該無出其右,這等天上詩又是怎樣寫出來的?揮毫寫下令人哭笑不得的“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便拂袖而去,頗有些失了風度。不過,離開黃鶴樓那天,詩仙再登頂樓,終是歎服於崔顥才華,在自己滑稽的打油詩下,天上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好事之人更是在樓下風景秀麗之處,修了一座“擱筆亭”,用以紀念詩仙的心胸和崔顥其人的斐然才華。
若是沒與旬老夫子喝那頓酒,現在的陸祥竹或許會徑直登樓,三步便可以得“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這樣朝氣盎然的句子來,醒了酒,出了樓,就與同伴跨上駿馬直奔京師,趕赴今年的秋試……但如今,心中如同壓著一塊大石頭的陸祥竹全沒了中舉時的豪氣,默默提筆寫下了“漢江交流波渺渺,越唐遺跡草離離”這樣有些暮氣的詠景詩文,一幹詩文好友也很是意外……
一眾趕赴秋試的學子沒有途徑淮北道直奔京城,而是繞道青州,想趁著時間尚早,去領略一番春神湖的湖光山色。佇立在春神湖畔,遠眺車水馬龍的巨城——青州首府襄樊城,眾人都是興高采烈,唯有陸祥竹明顯不在狀態,他滿腦子都是襄樊城被徐家鐵騎圍城的景象,自己的父親會在城外哪個營中,那個殺豬多年有些發福的陸大遠,被餓了整整半年,是個怎樣的樣子?會不會餓脫相?會不會餓得自己不認識?
是夜,陸祥竹與眾人辭行,他一路飛馳,直奔北涼道,直奔陵州,直奔龍睛郡,直奔他最後見到父親的地方……
第三天清晨,陸祥竹牽著一臉疲倦的馬兒走進了龍睛郡的城門洞,可謂物是人非啊。曾經被鍾洪武連累,而在陵州低人一等的龍睛郡,如今也憑借著厚實的底子和坐落在城中的魚龍幫總舵,而一躍成為陵州最是繁華之地。平定北莽之後,北涼這個緊張沉默運轉的軍營也鬆懈了下來,標誌便是舊陵州刺史徐北枳辭去了北涼道轉運使——離陽曆史上第一個從二品的糧官,這代表著北涼已從砸鍋賣鐵買糧食的困境中脫離出來,因為繳獲不少,也因為,死傷很多……
從此,曾經一時風頭無兩的徐北枳竟然在北涼官場銷聲匿跡,好事之人秉著一套“卸磨殺驢”的說法,說什麼“徐北枳其人,有些才學,可脾氣不好,如今戰事大定,自然為北涼王府清理”……,更有有心之人,在暗中散播流言,說那徐北枳本就是北莽人,賺了王爺的信任,來我北涼刺探情報,而今一朝被發現……一時北涼道,人人風傳,竟然不少人信以為真。
為了防止後院起火,自然要把火星悉數撲滅,坐鎮陵州的韓嶗山在徐渭熊的示意下,在與下屬的交談中,有意無意地說出了王爺與徐北枳二三小事,說王爺待徐先生,真是以國禮待國士,如若說軍中威望甚高的陳錫亮是徐家第二個李義山,那麼同樣出生豪門的徐北枳,便是徐家第二個趙長陵……此語一出,風言風語立止。
但緊接著陵流二州便無端生出些優越,本與舊三州格格不入的流州人,一提到自家流州別家,個個覺得臉上有光,因“買米刺史”四個字而抬不起頭的陵州官場也為之一振。被鍾洪武一家搞得烏煙瘴氣的龍睛郡也恢複了往日傲氣,奈何徐北枳的仕途起點便是這龍睛郡的功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