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你聽,我說(1 / 3)

傳說夢與現實銜接之處,是個安靜的地方,特別適合去想一些非夢非真的事情。比如回憶——明明真切地發生過,睜開眼卻又看不到、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回憶。

那麼你,小姑娘,你……介意聽我講一段回憶嗎?

是呀,我的回憶,應該和你沒有關係。

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讓人開心,更不知道怎麼能讓一個夢精靈開心。連製造夢境的你都感到傷心,躲在這銜接之處,既不敢去夢,也不敢走入現實……你的悲傷,勾起我的回憶。

也曾有人在我的回憶裏那樣悲傷地存在過。

你想聽嗎?聽聽她們是為何悲傷,最終又是怎樣結束了悲傷。

她們的故事開篇非常古遠,卻綿綿不絕地發展著,引出我和一個人的相遇。

非常,非常奇妙的人。

她曾經對我說,一生當中什麼樣的事情重要,什麼樣的事情不重要——這問題其實不需著意去思考,歲月會代人過濾。那時我不以為然,以為我正在下決心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現在我早已不記得那是一件怎樣的事。

然而星霜聚散,紅塵滌蕩,我仍然記得是如何與她相遇。

那是一個早春的清晨,寒冷的巫呂山上靜靜綻開一線熹光,長空豁然開朗,雲海無聲翻騰。我像往常一樣,頭頂一粒露珠,麵向朝陽膜拜。這是我的老朋友雪貂告訴我的方法。他說,當月昇時凝結的夜露在晨光下倏然消失,立刻吸入那一縷微乎其微、幾不可見的氣,就是吞入日與月的精華。他說,如此反複一百年,勝過修道千載。

我已經在人跡罕至的巫呂山頂堅持兩年。那天我虔誠地等待關鍵的一刹,完全忽略了寂靜中異樣的聲響。不速之客在我不遠處飛快地走過,我驚慌地躲避,頭頂露珠晃了晃,滑落眼前,碎成閃亮的微粒。“啊呀!”我叫一聲,心疼地伏在地上,看著完全無法挽回的局麵不知所措。

“它在做什麼?”路過的人毫無愧疚,清脆的童音充滿好奇。

我察覺到清冽的氣息撲麵而來。不可思議,人類身上散發的氣息,竟比山中萬般靈物更純潔清淨。我忍不住張望氣息的來源,黑衣女人就在這時慢慢地登上山巔,欠身蹲在我的身旁。我極力仰頭也無法看到她的容顏,隻看見黑色的裙裾飄飄,銀色腰飾寬鬆地掛在她身上。

“它在實踐小妖當中盛行的吸露術。”她溫和地責備青衫童子,“你破壞了它的法術。”

童子不懷好意地嗬嗬一笑。我戒心突生想要逃走,可我逃得慢,被他飛快地攥在手心。“這麼小的守宮,也想成仙?”

掙紮中我看到這個捏著我脖子的家夥:一雙細長上挑的狐狸眼,一對毛色光亮的耳朵。原來是個狐妖。

妖族之內,弱肉強食,稍勝一籌的妖怪總是不希望看到別的小妖崛起。我開始驚慌,女人卻對這孩子的惡作劇付諸一笑。“他不會永遠這麼渺小呢。”她說完,從狐妖手中救出我,把我托在掌心。

我終於看到她的臉。沒有想到,飽滿的聲音的主人,臉上已有風霜痕跡,發式雖是未婚女子,可長發卻灰黑參雜。不知是不是初陽的緣故,她的眼睛仿佛孕育星星的深邃海洋,我一望便陷入不可自拔的向往。

“有靈性的生命,會不由自主地從我的眼裏窺探天地隱秘。”她輕輕眯起雙眼,由衷地微笑讚賞:“你日後將成為多麼了不起的人呀!”

“人?”我與狐妖同時吃了一驚。我忍不住大聲問:“你怎麼知道?”話雖如此,我並沒有期待人類聽懂我的語言。

但她分明聽懂了,微笑著回答:“因為我是顏彩夕。”

堅定的聲音,宣布一個應該被陰陽萬物所熟知的名字。

預言師顏彩夕。

我認識的所有妖,遇見的每個人,走過的每一段路上的花與草,都在心裏藏著一個詞:預言師。誰都渴望對未來一探究竟,這樣就不必對未知產生忐忑和恐懼。但是上天安排,不準有生有死的存在,詳知自己的未來。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隻螻蟻,麵對命運時同樣懵懂無知。這法則無法抗拒,億萬生靈中隻有一個漏網之魚,就是她。

她不是任何物種,盡管她有時以一棵樹的形態出現,有時托生在一隻鹿身上,有時是一尾魚,有時——譬如這時,寄宿在人類的身軀之中。她是上天造物的漏洞,有能力洞悉天地的一切奧秘。她究竟是什麼,無人知曉。我們都叫她預言師,她也就以此自稱。

當她以一個物種的形態誕生,就會染上種群的缺陷:是樹時,不能動;是魚時,不能離水而活;是人時,不能萬壽無疆……天神無法束縛她無限的能力,隻好束縛她有形有限的生命。

當世上還沒有看透過去與未來的佛,唯有預言師能夠在神設計命運之前,預知神將如何思考。

我遇到的第一個預言師顏彩夕,擁有萬物之靈“人”的身軀。人能夠表達,又不擅長保守秘密,於是天神給此時的她最嚴苛的束縛——短暫的生命。每當她泄露一個預言,她的生命就飛快地消逝一段,說的越多,一生結束得越快。或者她可以選擇永不說出口,帶著所有的玄機終老。小心眼的神借此將天機的外泄控製到最小範圍。

我以為,預言師最大的不幸就是短命。但顏彩夕最大的不幸,其實是像她投生的物種“人”一樣,有人的感情。

巫呂山上相遇的那天,她帶著一壺好酒,一爐熏香,一個人靜靜地跪坐在山巔。我問狐妖縱劍:“她在做什麼?”

“她在祭祀一個人。”縱劍回答,“那人為她,死在這山裏。”

我想起去年今日,山裏喧囂不似平常。我想起來,那天大著膽子出洞一探究竟,看到對麵山崖有人墜落,披著盔甲的身影像一道流星。我也想起來,那時的她還是青春正好的少女,也是穿著一襲黑衣,絕望地向萬丈深淵伸出蒼白的雙手。